《一生为期》左珂

15、钟凌·清晨

　　奇奇醒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吻我。
　　他吻得太急，给人一种期待了很久准备了很久的感觉，太突然，突然到我来不及反应。
　　“小凌……”他的鼻音咬得很重，所以尽管他的声音不是很清楚，我还是听得出他是在叫我的名字。只是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想他要对我说什么，因为我无法做到，对坐在床边的他的父母视而不见。
　　方奇似乎早就清醒了过来，他偏过头望向他的爸爸妈妈的眼神没有半丝讶然或是惊喜，他抿了抿嘴唇，似乎想向父母问好，但是却又一个字没有吐出来。
　　我偷偷的转过头，却正好对上叔叔阿姨的视线——他们用一种杂糅了很多东西的眼光看着我，是惊讶，是欣喜，是怒意？我也说不清楚。
　　我只知道自己的脸颊立马灼热起来，只是我看不见我的脸是怎么样地在短时间内变红。
　　他们什么也没说。就像方奇什么也没对他们说一样。
　　“奇…奇奇……”我的大脑下令让我离开这里，“你先和你的爸妈聊聊吧…….”
　　“别走。”提前看穿了我的想法似的，我话还没说完，方奇就拉住我，“我知道自己的状况，假期前…或者更早…只是我不知道会这么快……我知道我爸爸妈妈会和我说，让我去美国治病——我早就知道那家医院了……假期的快要结束让我很不安…我不能快点确认你对我的感情的话——所以那天洗澡的时候会…….对不起——但是——我其实真的对你……我没想过在你离开我之前我会先离开你……我是说——你知道我要暂时离开了吧……”
　　方奇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说得语无伦次。到了后面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离开”这个词一直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是的，我虽然极力不去想这件事，但是昨天叔叔阿姨已经告诉我方奇是要暂时离开的……好吧，我是很脆弱——我是从习惯的孤独中逃了出来——但是，现在我竟然要被命运拽回去！在这之前我还无比天真地想着或许我们寒假能够再见，我能够再次感受他那我已经习惯了甚至有点离不了开的双唇。
　　难道我真的要退后一步，锁住自己的悸动，把一切雨季的筹码打上“时光”的标签，然后全都押在“暂时离开“的“暂时”两个字上？
　　我实在没想过，这也能够成为一种自我催眠般的理由或是，借口？
　　时光如果没有等我，方奇会不会也忘了带我走？
　　“小凌，别哭。“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这才发现我已经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了，说话的是方奇的爸爸。
　　“小凌。”方叔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不敢抬头看他，“你很爱奇奇么？”
　　我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方叔叔的声音很轻，语调也很温和，我却有一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样说，所以，我说了实话：
　　“我……不知道……爱吧，我想。”
　　我的脸顿时又不受控制地燥热起来，耳边似乎也有点嗡响。
　　“奇奇原来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啊……这小子……”方叔叔好像突然说起一件和上文无关的事，“我们对他的关心太少了……小临离开后，我和奇奇母亲不是把更多的爱和呵护给奇奇，而是不负责任地用疯狂的工作来冲淡丧子的心痛……”
　　方叔叔“呵呵”笑了一下，再说话时，原本有点的颤音已经消失不见：
　　“不过呀……也是这样碰巧我们才赚够了足够医治奇奇的钱呢……”
　　“他太不像话了！”我正想说些什么，方叔叔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他明明知道自己要离开，甚至可能再也不回来，还，对你说’爱’！他难道不知道这会让你痛苦么！自己为了短暂的快乐却使得别人痛苦……像什么话！”
　　我听出来了，虽然方叔叔在极力克制，但是在说道“再也不回来”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只是方叔叔可能不知道，他说那几个字的时候，我的内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不是一定治得好么？“
　　原来不一定能够治得好的？原来方奇可能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刚才方叔叔说的那些，其实我根本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错过一个和最爱的弟弟有着相同气质、相似外貌的人，此外，我也不愿意错过一个我会爱上的人……即使可能爱不长久，即使可能爱会有太多阻碍，但是有些东西的相遇是因为缘来如此，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再回来了。即使那是仅仅剩下的是记忆，甚至仅仅是记忆的碎片，我也会不惜承受痛苦地去追求，因为爱这东西，即使我们不刻意把它妖魔化，它也是如罂粟般美丽又可怕，太容易让人去触碰，然后让人离不开，放不下。这个不讲究逻辑的东西，却比逻辑更强硬得无可救药。
　　而我们，偏偏还就是那无药可救之人。即使抛开纷杂的种种，即使仅仅在想象中紧紧地轻吻、相拥，我依然没有一刻忘了，我们都是男孩子。
　　所以我现在在强迫自己认为：有人离开——或者是马上要去美国的方奇，或者是假期结束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的我——有人离开，就是一种解脱般的结局。
　　我曾经以为，年轻，没有什么弥补不起——因为我们还有着大把的时间，即使那些光阴只是用来回忆。但是现在不是了，可能上天连时间也要收走——在祂收走这个第一个踏入我心扉的人的时候。其实即使是我最爱的似火霜枫、似血残阳，也会有叶落、日落的时候吧。时光的确匆匆，但是春去春又来，花谢花再开，人去却往往人已不再……
　　其实再来的又岂是那一季？再开的又岂是那一朵？更何况，方奇离开的不仅仅是一小会儿……叔叔阿姨那时候说，方奇可能要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待几年。
　　不想了，我不想再想了。
　　……
　　我决定先走，与其送别方奇，我宁愿是我自己狠心。
　　“吻我。”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方奇和我是在他家度过的。他已经出院了，因为病情发作的间歇期已经暂时过去了。他比任何一次共眠的时候都要躁动。
　　“好。”我立马在他软软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抱抱~”他有些像是向我撒娇。
　　“恩。”其实我本来就抱着他，这下又抱紧了点。
　　“这个夜晚睡不着啊……”他突然说，“总觉得该做些什么，比如，□□与精神的双向交流……？”
　　“也好。”我有些机械地推开他，然后开始脱衣服。
　　他吓了一跳，立马从床上坐起身来：
　　“你愿意和我……那个……？”
　　其实早就愿意了，我在心里说。
　　虽然壁灯的光很暗，但是我还是看见他不可抑制地脸红了，我坐起身来望着他，想说什么，开口时却发现声音竟然有点不自然地暗哑：
　　“愿意……”
　　他皱了皱眉头，极不自然地发问：
　　“小凌…呃…你懂得该怎么做么……？”
　　“不懂。”我实话实说，可能过了今夜就懂了吧。
　　他突然笑了，一把将我扑倒，然后将我抱得紧紧的，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其实我也不懂。所以还是算了吧……以后长大了就懂了。”
　　“哦。”我应了一声，“对了。”
　　“什么？”他回望我。
　　“你一定要把病治好，然后——”我有点像在祷告。
　　“然后回来——”方奇打断我的说话，“回来找你。”
　　闹钟叫醒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昨晚我们都睡着了。
　　方奇佯装恋床，背着身对我说让我先起床，我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些失真。
　　我走下楼才看见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一人份的。叔叔阿姨要做好不短时间的出国准备，说过了他们昨晚会彻夜不归——其实我也知道是他们不愿意面对我，因为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我想我也会理不清楚自己的思绪。
　　方奇是什么时候爬起身来做早餐的……
　　我提着昨天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正准备出门的时候，方奇才穿着睡衣打着不自然的呵欠从楼上下来。
　　我匆匆出门，不愿意多感受离别。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并不明媚的阳光，我竟然第一次觉得刺眼得生疼。还记得方奇在直视阳光并且流泪的时候…我还声称太阳喜欢我……
　　是太阳现在不喜欢我了，还是我仅仅是眼睛疼呢？
　　只是，我那时候有些难以置信——离别，我们似乎一句话都没说。
　　火车站的露天站台上，很像矢车菊的不知名花儿正吐出参差的心蕊，空气中却仿佛弥漫着一丝来苏水的味道，这种杂糅怪怪的。
　　离开吧，离开吧，不管是我还是他，如若真的等到很多年后他来找我，或者我们相逢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机场，我们会不会擦肩而过，连一句“hi”也忘了说，只剩下沉默在罅隙里大鸣大放？
　　等到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不相信绚丽的童话、美好的传说，那个时候我还会想到追忆变幻的青春和失落的爱情么？
　　是的，我在怕，怕他还喜欢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喜欢他了；更怕我还喜欢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喜欢我了。
　　靠着车窗，我拿出那幅还没来得及上色，全是涂抹着很亮银灰色的画。这是我们曾经说好要共同完成的作品——山坡上，我和方奇——哦，还有小临——我们靠坐在一起，看那夕阳西下。
　　方奇执意要画自己和小临看着镜头，我却执意要画自己目视远方。我在心底有个声音老早就在告诉我——或许，对于方奇来说，我才是那匆匆而过的时光，匆匆下落的夕阳……
　　但是方奇对于我来说呢——绝对不是匆匆——惊天动地的，其实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他会萦绕在我心中，一直一直，不会离开。随着时光，方奇的影像可能会渐渐模糊，但是那份记忆会沉淀下来，凝成晶莹的琥珀。
　　列车启动的一刻，我终于看见方奇的身影出现在站台上送别的人流中，。他远远地看着我，木然的站着，没有挥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不是曾经说他很脆弱的么，为什么我都快忍不住哭了，他却没一点悲伤的表情——我明明离开他了，明明是我先离开的——他为什么不觉得难过？
　　“一生为期”，我突然想起昨晚迷糊之间，我们所誓言的“等待”约定。
　　一生为期——方奇你知道吗，我们说这两个字只要一秒钟，但是一生其实好久好久的。
　　驶出站台的列车发出阵阵轰鸣。
　　我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