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路小远

2、受罚

　　林玉璟回来之时，早已不见了君承衍的身影，他赶紧四下寻找，却又不敢声张。一个不好的念头忽的在脑中闪现：莫非三皇子已被武王的手下抓住了？他顾不得许多，赶紧赶回城中。
　　他这一回去，就再没能出来搜寻君承衍的下落。
　　林父林成儒一把将手中的茶盏砸在林玉璟的身上，怒不可遏的对他呵斥道：“逆子！混账的东西！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何等紧张的时局，多少人等着抓你父亲的把柄，你倒好，给人送上门去！”
　　林玉璟面无表情，只微低着头忘着脚下，丝毫不理会父亲的怒气。林父不由得更是怒气冲天：“读了几本破书，就自以为气质高洁?学了几年功夫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你以为帮着……帮着他就是忠义两全了，我告诉你，今时已不同往日，与他撇清关系才是正道！”看林玉璟仍是不为所动,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忍不住又呵斥：“你是想让整个林府上下几百人来为你的忠义陪葬吗?！”
　　林玉璟终于有点动容。自己身为三皇子的伴读及好友，在危难时刻不能弃之不顾,帮三皇子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此刻正是新旧朝代替换的混乱时刻，自己这番忠义之举若是被有心人状告到新皇跟前，势必等同于叛乱！这可是要株连九族!若是因为自己而使整个林家遭受灭顶之灾，那自己岂不是成了林家的千古罪人！
　　林父见林玉璟面色有所松动，“哼”了一声：“你自己跪在这好好想想吧，没想清楚不许起来！”
　　林父用力将书房门给关上，对外面的家丁守卫道：“给我看好这个逆子，要是人跑了，你们就以死抵罪！”林父越想越气，当初给他请最好的老师来教他习文学武，就是想将他培养成才，不曾想成才是成才了，却是个死脑筋！在官场，识时务者为俊杰。哼，翅膀还没长硬呢，就想着什么忠义两全！
　　此时夜已深，林父出了书房，正要往正妻苏氏的梅苑走去，却想到玉璟这般不争气，说不定正是苏式给宠的，慈母多败儿,夫人之见!！这般想着，连带着对苏氏也有了些许不满，更不想再去看她那张脸。于是脚一抬，转身就往薛姨娘的兰苑走去。
　　薛姨娘已去了珠钗卸了妆粉准备歇息，不曾想彩云慌慌张张的挑帘进来：“姨，姨娘，老爷……”薛姨娘见她这么失态，登时便要发气，彩霞正帮着薛姨娘去头钗，冷不防也被彩云吓着了，还扯断了薛姨娘的两根头发，疼得薛姨娘更是火大。彩霞这下更是吓得身体都抑制不住的抖了起来，忙跪下磕头：“薛姨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真是被彩云这小妮子害死了！薛姨娘看着妩媚娇柔，却是个厉害的主，本来就难伺候，指不定这下要怎么罚自己呢！这样想着，更是怕的不行。
　　薛姨娘平时最是得意自己的一头青丝，现下恨不得打死这两个贱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奴才！还敢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的求饶！薛姨娘正要一脚踹过去，眼光却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又惊又喜，忙整理好表情，对彩霞和缓的道：“多大点事，至于如此慌张?下次注意就是了，下去吧。”待林成儒走进几步，又自然的回转头，惊喜甜蜜的唤道：“老爷，你，你怎么来了？”
　　林成儒现下正是恼怒不已，哪里有心思去欣赏薛姨娘娇柔的美态，没好气的呛声：“怎么，我还来不了了是吧！”薛姨娘心里咯噔一下，立马就看出老爷这是生着气呢，忙给彩云彩霞使了个眼色，待彩云彩霞都退下后她才走至林成儒身前，也不说话，就这么巴巴的委屈的看着他。
　　林成儒正是气头上，自是谁撞枪口上谁倒霉。正自个做床沿上气闷呢，忽的感觉刚才还有些声气的房间里此刻鸦雀无声，不由的抬头看薛姨娘。这一看就看到了薛姨娘泫然欲泣的小脸。这薛姨娘年纪也就二十五六，因着保养得宜，又惯是一副娇媚柔顺的模样，这一副受了委屈的小模样很是能勾起男人的保护欲。这不，林老爷看了也是心疼不已，想起方才自己似是过分了一点，怎么冲着她发脾气，这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当下心里内疚得不行。不禁拉着薛姨娘的手：“唉，还是丽香好，温顺懂事，不像……”说着像意识到什么，忙住口不提。薛姨娘知道林成儒定是心中有事，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仍委委屈屈的，顺势坐到他腿上，将脸靠在他的胸口上，标准的小鸟依人状：“丽香能得老爷垂青，是几世修来之福，只是丽香无才无能，不能像姐姐一样为老爷分担忧愁,让老爷受累了。”
　　林成儒一听火气就又上来了,不悦的打断她：“哼，别给我提她。”薛姨娘听了，很听话的不再开口。但过了一会儿，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小声道：“老爷，您今晚理应宿在姐姐处，这……”林成儒没好气的道：“难不成我晚上宿在何处还要给她请示不成？你要是不欢迎，我就去别处！”说着真就站起来要往外走。
　　薛姨娘吓了一跳，忙扯着林成儒的袖子，声音委屈哽咽：“老爷，妾身……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林成儒倒也不是真的要走，见薛姨娘这样子，又不好拉下脸来哄她。这么久的夫妻,薛姨娘哪能不知道林老爷的心思，赶紧打蛇顺棍上，拉着林老爷回到拔步床。
　　男人一旦在床第之间得到满足了，就会好说话很多，这林老爷也不例外。怀里抱着柔若无骨的薛姨娘,脸色也好看了许多。薛姨娘看林老爷这副样子，知道时机到了.赶紧旁敲侧击左试右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一清二楚。
　　林成儒此刻身体上得到了满足，将事情说出来后，心里也是舒坦不少，对薛姨娘的喜爱更多了一分，觉得薛姨娘真是善解人意，忍不住就多说了几句： “你说说看，璟儿怎的如此不听话，我这么忙前忙后的谋划，还不是为了他今后的大好前程，他倒好，不仅不知道我的辛苦，还处处忤逆我！”
　　薛姨娘轻轻给林老爷顺着气，柔声开口：“老爷，大少爷日后定会明白你的苦心的，你可莫要气坏了身子。”顿了一顿，脑中灵光一闪，心中思量几分，随即有些欲言又止的看着林老爷。林老爷看她这样，笑了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有什么就说吧，藏着掖着干什么。
　　薛姨娘娇嗔的白了林老爷一眼，这才斟酌着开口：“老爷，恕丽香说几句不好听的话，您可别生气。大少爷历来得您的庇佑，没吃过什么苦，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十四岁就考中榜眼，十五岁就当上了皇子的伴读。他这十几年来顺风顺雨，从没碰到过什么难处，自是不明白这世间险恶。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懂委曲求全。若是能有个机会让他独自出去历练历练，见识多了,想必大少爷就能理解您了。”说完不安的看着林老爷。
　　林老爷听了这番话,心中也有了些思量。薛姨娘的话不无道理,也许真的该让璟儿独自出去闯荡一番,况且男儿家总是要出去长长见识,结识些朋友,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让他出去也好。想着就觉得薛姨娘真是个可人儿,一低头，看到薛姨娘有些惴惴不安的小脸，但是这番思量却不想让别人知道,只好对她安抚一笑：“夜深了，睡吧。”
　　这边厢,林成儒的正妻院门外,侍女红桃盯着院门外，着急的走来走去，正想着派去打探老爷宿处的丫头红杏怎的还不回来,刚抬头就见红杏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一停下就迫不及待摆着手对红桃说：“不，不来了，歇在薛，薛姨娘那了……”说的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红桃一听,这可怎么是好?心里有气，忍不住就嘀咕了句：“这薛姨娘真是不要脸，今晚这日子还轮不到她呢！”脚一跺，转身挑帘进里屋去了。
　　红桃进了里屋，看见妆镜前温婉沉郁的夫人，不知要怎么说才好。正想笑一笑对主子撒个谎，镜前的女子却已从妆镜里看到红桃的神情。她淡淡一笑：“老爷是不是宿在薛姨娘那了？这也好，我今日有些不舒服。”说完却又想起璟儿此刻正跪在书房里受罚，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不知璟儿有没有冻着？有没有下人给他备饭？也不知老爷今日怎的发如此大的火气。
　　红桃一见夫人这神情,知道夫人必是心内忧伤却不愿被下人看破,忙上前给她解发，看着她这副伤心的样子又忍不住开口：“夫人，您可别怪红桃多嘴。您啊就是太和顺了，那薛姨娘都要爬到您头上来了，像今晚这样的事情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您得有所行动，抓回老爷的心，要不然老爷就给那狐狸精抢走了……”
　　苏氏听她越说越没谱，一声轻斥打断她：“这话也是你一个奴婢能说的吗？妄论主子是要杖毙的！”红桃马上意识到自己这是逾距了，听到夫人的呵斥，忙跪下，连连保证：“红桃下次再也不敢了，夫人恕罪！”心里也是有点怕，虽说夫人平时待下人很好，但是毕竟主仆有别，自己是过的太好了就忘了规矩了，真是该死！
　　苏氏看红桃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不由的又放缓语气，说到底，这丫头也是一片好心。但若不教训她,让她长点记性,在别处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好又好言道：“这话在外头可不能乱说，以后也别再说了。老爷作为一家之主,自是要做到雨露均沾，我作为一家之主母怎能善妒！好了，快起来吧，今晚红杏守夜，你下去睡吧。”红桃行了一礼，起身退下了。
　　出去的时候正遇上红杏，被红杏瞪了一眼：李妈妈一不在，红桃这妮子就犯错，活该遭骂！
　　红杏服侍夫人更好衣，正帮着掖好被角，就听到夫人喃喃的声音说道：“一个人的心若不在了，抓住人又有何用呢？红杏你说呢？”红杏知道夫人心里苦，可自己一个婢女也做不了什么，只得劝慰道：“夫人莫要想太多了，保重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快些睡吧。”苏氏便不再说什么，红杏拉好帐子就退下了。
　　一滴眼泪却悄然滑下苏氏的脸庞。那一年，在她耳边轻声说一生一世唯卿一人耳的人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深夜，一个小人影提着个灯笼在廊檐处若隐若现，正往书房里来。家丁忙一声呵斥：“谁这么大晚上的，来书房干什么！”
　　那小人没说话，倒是她身后的一个丫头出声道：“大胆，竟敢这么跟小姐说话！”领头的家丁听出是二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青竹，忙低头恭敬的行礼：“不知是二小姐，冒犯了二小姐，还请二小姐恕罪！”
　　林玉瑄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吧，我来看哥哥的。”说着抬脚就要往书房里走。
　　家丁看着这二小姐，忍不住愣了一下神，这二小姐真真生的美，樱桃小嘴，柳叶弯眉，鼻子小巧挺直。特别是那一双杏眼，又大又圆，说不出的灵动！虽说只有九岁，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却已经出落的这般楚楚动人，几年后定又是个名动京师的美人！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那家丁忙低下头却拦着她们俩：“二小姐，这，老爷吩咐不准让人见大少爷，您可别为难我们。”青竹走上前，将一锭小银子放到家丁手中：“几位大哥，夜间天凉，这点钱你们拿着吃酒去吧。”
　　领头的家丁还是不敢收：“青竹姑娘，这……”青竹接着说：“你们这大半夜的也是辛苦，就为了守着大少爷。等老爷消气了自然就不用这样了，是吧？”领头的家丁听这话却是心头一跳，是啊，大少爷是老爷的爱子，现下大少爷惹老爷生气了才罚他跪在书房思过。要是过两天老爷气消了，那二小姐去老爷面前告个状说他们还真的不让二小姐看大少爷，受苦的还不他们?！可万一大少爷又偷跑出去，苦的可还是他们这些下人啊！
　　青竹自然知道他们的顾虑，举起手中的两个食盒：“二小姐就是给大少爷送些吃的，不会有什么的。你们也不想大少爷饿坏了身子不是？”说着递了其中一个食盒给他：“这是小姐赏你们的。”家丁忙接过道谢：“真是谢谢二小姐了，你们进去吧。”说着忙帮她们俩将门打开。
　　林玉瑄一进门就往里跑，青竹跟在后头忙忙的嘱咐她：“小姐，你慢点！李妈妈说不能这么跑的，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林玉瑄头也不回：“大晚上的谁会看到啊，再说李妈妈这两天不是有事回老家了嘛！”进得内书房，看见那抹跪在地上仍挺拔俊逸的身影，一把扑上去，挂在那人背上，两手搂着他的脖子好不欢快：“哥哥！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林玉璟跪了两个时辰多，腿又痛又麻，不妨这臭丫头就这么扑上来，差点没被她扑倒。他稳住身体，一手轻揽着背上的林玉瑄：“你这丫头，我都要被你扑倒了！”
　　林玉瑄听了更是开心的咯咯咯的笑起来，转到林玉璟身前，蹲下来撑着脸看着他：“哥哥你怎么还跪着啊，爹爹都去睡觉了。你起来吧，我们吃好吃的！”
　　林玉璟摇摇头：“哥哥犯了错，理应受罚。夜深了你快回去睡觉，明天娘亲知道了就该你受罚了。”林玉瑄却不为所动：“不，你不起来我就不回去睡觉！”
　　林玉璟摸了摸她头上的两个小髻，没有说话。
　　林玉瑄忍不住了，好奇的问林玉璟：“哥哥你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又偷跑出去被爹爹发现了？”这段时间外面乱得很，老是听下人说什么武王入关，叛军攻城的，还有好些个下人都偷拿府里的细软跑了。爹爹是严禁自己跑到外面去。她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还是莫名的有些害怕。
　　林玉璟将食盒里的东西一碟一碟的摆出来，听了妹妹的问话，淡淡的承认：“是，哥哥偷跑出去被爹爹发现了。”
　　“那你干什么去了？外面不是很危险吗？”
　　林玉璟不知要怎样向妹妹解释，就见她又左看右看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问他：“哥哥，我听下人们说我们要换皇帝了，是真的吗？”林玉璟听这话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他们可以随便议论的。刚要斥责她几句，想到君承衍，又不禁悲从中来。
　　他轻缓的问妹妹：“倘若你有个好朋友，他有危险，你应不应该救他？”
　　“当然应该啊！”
　　“那么倘若你救了他，就会祸及自己的父母，那你还救不救？”
　　“这个，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这个朋友本就是坏的？所以救了他就会祸及父母？”
　　“不，他……并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那他为什么会有危险呢？不能报官吗？”
　　“有些事，报官也是没有用的。”
　　“怎么会这样呢，如果官府无用，那要官府干什么？”
　　“……”是啊，官府没用那要官府来干什么。可是妹妹，这天下都是皇帝一个人的，这官府自然也是皇帝的。谁争得那个位置，谁就有最大的话语权，他说的话谁敢不从，又岂是区区官府能管的？
　　君承衍犯了什么错，要被人追杀至此；他又犯了什么错，要在此面壁思过。
　　很多时候很多事，不是只有对和错好和坏，有时候仅仅是立场问题。两国交战，并不因为敌人是坏人所以要与他们为敌，仅仅是因为各自的国家不同；两铺争利，并不因为有一家的店主是个坏人，因此和他竞争，而是因为在生意上他们是对立的双方；甚至于一家里的两个女人，她们争宠也不是因为有一方是坏的错的，仅仅是向压过对方，得到更多的宠爱。有时候救一个人，也不是对和错好和坏的问题，而是你的立场能不能允许你去救。这些，他又要怎么告诉尚且年幼的妹妹？
　　林玉瑄见哥哥脸上忽然漫出浓浓的悲哀，很不解，脑中突的闪现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忙拉着哥哥问：“那，要是真换皇帝了，衍哥哥会怎样？”
　　林玉璟赶紧制止妹妹再问下去：“以后不准再提这个人，明白吗？”
　　林玉瑄被哥哥脸上严肃的脸色吓到的，机械的点点头。林玉璟看妹妹这模样，摸摸她的脸蛋：“他走了。但是哥哥也不知他在哪里。以后是万不能再提他。否则，不仅会害了我们一家，也会害了他，明白吗？”
　　林玉瑄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看哥哥的神情也知道不能乱问，忙不跌的点头：“哥哥放心，瑄儿绝计不会跟旁人说起的。我就是，就是有些想念衍哥哥。”
　　林玉瑄不再说话，林玉瑄也乖乖的靠在他身旁，不知为何,听到衍哥哥走了的消息心中会难受的紧。
　　他去了何方？还会不会回来找她玩？
　　待林玉瑄睡熟，林玉璟唤来外面候着的青竹，嘱咐她将林玉瑄背回雨竹院。他仍然跪着，凝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