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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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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若牢牢地抓着一只肥大的动物,它像一只短腿花狗,却有着尖尖的嘴和短小的耳朵。它熟睡着,沈安若轻手轻脚地尽量不惊醒它,它大概是老了,肥肥大大的,却少了一股机灵和敏锐,正冬眠的时候,却被沈安若从洞穴里刨出来。
沈安若看着手里的动物,她的脸上显出微微的笑意,虽然她不认得它是什么,但它肥硕的身子告诉她,这个东西能够吃上几天。她的心得到了暂时的安慰。
当时,她拼了命似地刨洞,像个动物似地匍匐着,那鸡爪一样的手,疯狂地挖掘着,简直没把自己当作一双手,人的手。
当麻木的手指触到皮毛,似乎有温热的动物身体。手指顿了一顿,一瞬间的死寂,然后猛地后缩,她屏住呼吸,砰砰的心跳像雷打一样,她在等待,紧张地、恐惧地等待着,但这种类似绝望的心情,很快地被消磨掉了,就如同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一样,她豁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雪仍然在飘,满目的白色,这苍凉而冰冷的颜色,让沈安若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她走在回去的路上,风刀雪剑步步紧逼,没有一刻不痛,没有一处不疼,她走在这样的噩梦里,不得不醒。安若!沈安若!没有过去了,没有了!你不要死,就得活!再苦再累都得活着!
沈安若凭着她骨子里的坚韧与强悍,一往直前,她算是安安稳稳地到了家,还带来了救命的粮食,王寡妇实在难以置信,她瞪大了双眼,摸一把,又捏捏柿子,这都是真真的!她的眼睛亮了光,死灰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活人气儿。
沈安若勉强地叫了一声,“娘……”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先前靠着一股子精神气,才能凭了两碗稀水汤走大半天,现在,她没有太大的压力,精神松懈,身体便恢复原状了,她精疲力尽,眼前一阵的昏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安……安子!!!我的儿!”
她最后听到的是女人尖利又酸心的惊叫。
沈安若在床上躺了两天,后日的天明她挣扎着下了地。下地的时候,还有些发虚,不过因为精神不错,行动起来也没什么。
她先去了厨屋,王寡妇正在做饭,烧了一锅的肉汤,她见沈安若进来,烫了一个柿子,递给她,“吃一个垫垫,搁了几天没那么涩了。”
沈安若也不客气,张嘴咬了一口,滋味也说不上好,硬邦邦的,但肯定是能充饥的,她吃完了,帮着王寡妇添柴火,锅里很快地沸腾了,又烧了一会,王寡妇拿起几个碗盛汤,沈安若端着去了堂屋,她在屋里喊了一声,“大,阿宝,过来吃饭了。”
外间先蹦出个小人儿,金宝快乐地趴在桌上,狠狠地嗅了一下,“香,香。”
“阿宝,别先吃,去扶大。”沈安若向着正屋,一阵‘嘟嘟’的拄拐声,她拍了拍金宝的脑袋,“去,快去。”
“嗯。”金宝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大!快过来,有好吃的!”
沈安若来回端了几次,最后锅里还剩了一点,王寡妇拿勺子搅了搅,她抿了抿嘴,把汤递给沈安若,“喝了。”
“娘,不用。”沈安若摇头,“我喝不了太多。”
“多?”王寡妇冷笑,“多个啥!?”她硬生生地塞给沈安若,一小点的汤水溅到她手上,“喝。”
“娘。”沈安若说,“你喝吧,你喝了才有力气做活,我喝不多,那些就够了。”她捧着送到王寡妇眼前,“娘,喝吧,咱家就你一个劳力。你要是……累了,没力气,咱们一家子没法活。”
“安子。”王寡妇别过头,她闭了闭眼,接过碗,一仰头喝了干净,她抹一把嘴,说,“走吧。”
堂屋里一家四口,喝了一大锅的肉汤,不算饱,因为肉实在少得可怜,但毕竟有油滋味,冲着这点一年到头吃不到的油腥,已经是顶好的饭了。金宝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碗筷,他砸吧下嘴,有滋有味地吮着手指头。一家人都吃完了,沈安若起来收拾,金老大把碗筷推给沈安若,向着王寡妇道,“给哥儿喂汤了吗?”
王寡妇道,“还没。”
“一会别忘了。”金老大道,“锅里还有汤吗?”
王寡妇瞟了一眼沈安若,清清楚楚地道,“有,给哥儿留着呢。”
沈安若正把碗筷摞到一起,她怔了一下,没有说话,端着碗筷走了出去。
沈安若从来不是一个纯良的人,她娇养惯了,骨子里的劣根性不可避免,任性,自私,她凭着一颗狠心和一副玲珑心肠,在律师这个行当里面如鱼得水,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勇,冷酷无情地夺取最大利益。她太年轻,太聪明,也太锋芒毕露,她总是不屑地以为,公平正义,只是冠冕堂皇的东西,法律也不过是统治阶级的利益规划,而在利益面前,死了人的也可以满心欢喜,犯了罪的也不过是赔钱了事,死缓变无期,无期变有期,有期最多二十五,立功悔改加减刑,最后监外自由行。事实或许真是这样,但也容不得一个刚出头的小律师妄加评论。她用最冷静的头脑去理解那件最冷血的事——她的死,也算是自作自受。
沈安若闭了闭眼,她把过去都想得明白了,她也懂了,这一辈子该怎么过活。沈安若微微叹了口气,低下头刷洗碗筷,碗筷都是破破烂烂的,但并不显脏,甚至还亮闪闪地发着光,因为被舌头
一遍遍地舔得干净了,只留下一些晶莹的口水。冰水刺骨,她的手浸在水里,心也像是一并地泡在了水里,冷得可怕。她想起来王寡妇,她们,似乎是一样的人。那个年轻时候的一枝花,只顾痛快,嫁了所谓的如意郎君,却遭了半辈子的罪。她泼辣、狠毒,为了粮食与娘家人闹翻,不要脸地赖上老鳏夫,虐待残疾的金哥儿,这样的妇人,是不被大金村接受的,但她却是真正直面生活的人,为了活,为了自己的闺女,她无所不能,无所不为。
沈安若洗碗洗了一半,王寡妇进来了,她接过手,利落地几下,都洗刷干净,搁好。她拍拍沈安若的肩,“一会带着金宝去拣点柴火,别走远。”
沈安若甩了甩手,到院子里背了篓子,拿了一把铲子,喊上金宝,出了门去。
她打算着去把村里路边的野菜挖回来,虽然不多,虽然看着生硬,和冻僵的草没甚两样,她费了半天的功夫,只挖下来几颗,土地冻得冷硬,总不情愿放野菜逃脱升天。沈安若瞧了瞧挖出来的菜根,小小短短的,估计是一口吞了。差这一两口也没什么,她这样想着,把一边玩耍的金宝叫过来。
“阿宝!阿宝你过来!”
沈安若指着野菜,道,“阿宝,你拽着它,使劲。”
金宝笑嘻嘻地抓住野菜,两手使力,像是拔萝卜似的。
“嗯,好,就这样。”沈安若摸摸金宝的头,“也不用使出全身力气。小孩子,你也拔不出来的。”
沈安若说着话,把铲子对准野菜的茎部,像使刀一般,左右地划,铲子不算锋利,划了有一会儿,野菜才蔫蔫地倒了地,尸首分离。她把野菜捡起来,扔到篓子里。接着如法炮制,对付剩下的菜。两个人都费了不少力气,逐个地腰斩,篓子里的颜色一点点地多了,等到地上都成了光秃秃的一片,沈安若才罢了手。
两人在原地狠狠地歇了歇,都累得半死不活,毕竟是小孩子,体力上实在不足。沈安若把金宝搂在怀里,风刮得太冷,他冻得直哆嗦,却也没力气走动,只得在原地偎依着取暖、歇息。沈安若坐在地上,除了被硌得有疼痛感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像是麻木了,不知道是冷还是累。她的眼光落到远处,极远处,一些属于过去的美好就在那里欢笑着、招摇着,她怔怔地,分不清幻象与真实。
“姐,姐。姐姐。”小孩子的声音嫩嫩的,在耳畔飘荡着,执拗地呼唤,沈安若木愣愣地,她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小孩的影子,她似乎认得他,又似乎不认得。“姐姐!姐姐!”小小的手在推她,她模糊地应了一句,然后站起身,摇了摇头,风呼啸着,吹垮了远方的幻象,或者
是这风把她吹得清醒了。
她背起地上的篓子,一手握着铲子,一手牵着金宝,向着家走去。她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却是酸的,她还是忘不了过去,因为那太美好,并且这美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生活的越发艰辛,变成永远的难以忘怀。沈安若闭了闭眼,有一种冰冷的感觉顺着睫毛滴落,生活太苦了,她每天的奔波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原来是一件这么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