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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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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金潮阁。
方公子觉得自己又有些醉意了。与聚会众人打了个招呼,自己脚步踉跄地出了暖阁,站在走廊上吹风。这金潮阁望出去就是明州海港,此时正是夕阳时分,半个明州都被染成金色,景致极为瑰丽。方公子眯着眼睛,再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出来时糊涂,酒杯竟然还握在手中。他抬手饮了半杯残酒,又想到了自己家中新过门的夫人。他与夫人门当户对,父母之言。但是成亲之前从未相识。而成婚后二人相处间都觉性子并不合得来,每日只是相对无言而已。于是相熟的才子墨客找他出来,他便从不拒绝。此时虽然头脑有些微疼痛,却也觉得心情畅快了。
只是今日席间,又有人提到了夏侯公子,方公子年纪与他相仿,从前也是相识的,知道这位公子是那武林世家夏侯家的少主,然而他本身却不会武功,为人也斯文和气,琴棋书画倒是都很精通。平日明州文人见聚会,也是常常见他。只是五年前他忽然失踪,这群人与他交往不深,自然也不知其中缘由。只是谈说起来,有些遗憾罢了。
方公子觉得自己终于头脑清楚了一点,正准备回席,却忽听到一阵急切马蹄声。他与许多人一样朝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匹纯黑的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又直奔海港而去。他虽不懂马,也知道这马毛色纯净,乃是少见的骏马。而马上乘着一个白衣的青年,容貌一掠而过看不清楚,却只觉这人必定丰神非凡,那挺拔潇洒的仪态,令人一见便生了向往之心。明州向来繁华,但在路上这般疾驰的并不常见。众人都被他一瞬间吸引了过去,然而又恍然回神,仍做着自己的事情去了。方公子忽觉自己来了诗性,便哈哈一笑,兴冲冲大步往席间走去。
皇甫卓一口气奔到海港,这里本来人多杂乱,见他气势汹汹冲过来,都纷纷给他让路,让他心里也歉疚了一下。他下了马,自己牵马慢慢朝栈桥走去,这里正准备出海的一条船上装得正是他皇甫家的货物,行商头领老郑正与船老大比对着货物单子,指挥船工往船上运货,抬眼见自家少主来了,急忙整了整衣服,上来行礼笑道:“少主怎的来了?可是对这一趟货还有什么疑问?在下已经再三核对,保证都办理妥当。”
皇甫卓点了点头,对他微笑道:“你们都辛苦了。我自然不是来多添麻烦。只是我有些事,这一趟,想要随你们一同去。”
老郑当下便愣住了,半晌才道:“少……主?这、这是从何说起?这海上风浪……少主有什么事要办的……只管吩咐小人办了不就是了?”
皇甫卓摇了摇头道:“这事无法假手于人,须得我亲自办。”
他语声平淡,面色也无一丝急迫之色。老郑急得直搓手,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好。这时正好看见后来又跟着来了一骑,马上一个蓝白衣服的皇甫弟子跳了下来,口中喊道:“少主,你等等!”老郑才觉得有了救,连看着他的眼神都带了恳求。
皇甫卓一回头,皱眉道:“修武?我不是叫你回去禀告父亲么?怎么跟着来了?”
修武气喘吁吁地,好容易才直起身来,一把拉住皇甫卓的袖子,急道:“少主!你忽然说一句要出海,就自己跑了来,叫我怎么回去跟门主交代?你要干什么,总要跟我们说明白了呀!”
皇甫卓想把自己的袖子解脱出来,但是修武拉得紧,一副自己不说就决不罢休的样子,也只能放弃了,轻声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我有点不放心。”
修武几乎快哭了出来,道:“出海还不算大事?少主,你不放心什么?还是你想多在明州留几天?你……你想留多久我都陪着你!这一趟运的瓷器家具是去广州的,船老大又可靠,肯定不会出什么差池,你……你……”他紧紧咬着唇,见皇甫卓听了他方才的话,却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心下一横,咬牙又道:“难道少主还异想天开,跟这商船又有什么用?你若想去找……”
他话却未完,皇甫卓将袖子猛地抽回,道:“不必再说了。现在南方的生意也都是我在管。我想跟着出海一趟也是正常,父亲也会同意的。”
修武被他吓了一跳,眼泪转了又转,却不敢哭,只好低声道:“少主……你一定要去,也把我带上罢!”
皇甫卓摇头道:“不行。这次我带的人本来不多,你要回去传信。这几个月家中事务也少不了你。你跟了我多年,剑术也颇有心得。新来那批弟子的教习,就先交给你了。”
这边两人说话,老郑早已听得目瞪口呆。皇甫卓将马缰递给了修武,自己展眼望向海面,又缓缓向栈桥走去。老郑看着不对,一把抓住了修武的手,急道:“我的祖宗哟!这是怎么回事?少主要跟去出海?这如何使得?海上风浪没经过的人不明白呀!这哪是少主能吃的苦头!”
修武有些哑然,自己抹了抹眼睛,才道:“这……自然有我回去跟门主说。郑叔,您可一定照顾好少主,他没出过海,要是晕船什么的……唉……”他见老郑虽然也答应了,可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也知道他是怕自家少主有个闪失,担不起责任。便又道:“说句不该的话,我虽然也怕少主出海,但是……但是让他走这一趟,他说不定……心里就明白了。也不用过像现在这样的日子。这几年,除了门里的事务,他都不出门,我每次去找他,他都看书……哪有那么多书可以看呀?原本他最喜欢玉雕,随身总是带着刻刀和石头的,可现在都不带着了……如果他回来之后能好好的,不也是件好事吗?”
老郑听了默然一阵,狠狠地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两人又转头看看自家少主,皇甫卓站在栈桥上,海风把他的袖子和长发吹得很高,身后是长长的影子。他并没有走到栈桥尽头,因为那里已经有一个带着斗笠的钓鱼老人。他就静静站在那老人身后。
他想起自己与一个人曾经站在这同一个地方。那人笑着对自己说道,也算走过了许多地方。从前总觉得仙山奇景、楼兰大漠,那都是极壮观美丽的,能见到也不枉一生了。但是现在却也觉得,在这金色夕阳下,人人身上的光芒都很温暖。能在明州的海港钓鱼,也是一件老了之后也能满足的事情。
自己当时则说:“哼,为赋新词强说愁。”
那人摸摸鼻子道:“我说的明明不是愁呀。”
皇甫卓举步登船,没有回头。他知道修武一直站在岸上看着他,而老郑小心翼翼的在他身边问东问西。他心里觉得对他们很歉疚,十分柔和地陪老郑聊起天来。听他从自己年轻时代跑商的经历讲起,一直讲到夕阳落下,海风骤凉,他便笑着请这中年人回去休息,而自己还尚年轻,便独立船头,期待着海上的明月升起。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