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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封州冷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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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静海无波。
在海上向来畅行无阻,海龙王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冷家商船却不怎么稳当。冷寒凌站在船头,看着不远处的黑压压一片的船只。
“怎么回事?”他问。
“那是司徒家的船,说是要排查放火烧城的海盗,要查船。”一青衣男子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拎着一串芭蕉,笑起来的样子恣意又不羁,仿佛是跳进水里的鱼,全然一副不把对方看在眼里的样子。
冷寒凌点了点头,这事就留给了他去办。青衣男子弯了弯好看的眉眼,对着不远处司徒家的船挥了挥手,笑的风雅多情。
“多谢叶公子美言。”登船的司徒家手下挥了挥手,身后下人便抬上了两只木箱,上船的时候,叶寒初明显感觉到船身沉了沉,笑的更是满意。“多谢冷少体谅。这两箱宝石是司徒城主的一点心意,此番恕我等叨扰了。”
半个时辰后。
所有的货箱一一查看完毕,司徒家主事的脸色已经从难看变得非常难看,直到最后一只带血的箱子被掀开,脸色已经难看的不忍再看……七日内所有停靠过云城的船都已经排查过,却是一无所获……
叶寒初似是没察觉这低落的气氛一般,折扇点在他肩头,轻声劝慰了句:“看来是弄错了,不过这开箱搬椅的体力活也委实累人,那两箱珠宝,冷家还是要收的。”司徒家人挥了挥手,失了魂似的回了自己的船。
打发走了人,叶寒初扇着扇子,指挥着众人将珠宝抬进去,自己进了冷寒凌的房间,目光一晃,这才想起昨日风大,舱门总是出杂音,曾在下面搬上过一只箱子挡风。
“你说司徒家在找什么?”送走了人,叶寒初悠悠的飘到了冷寒凌身旁,正见他对着一口仍未开封的木箱凝神,叶寒初收了折扇,敲了敲这只因昨日风大被拿来堵住舱门,忘了放回的木箱。“他们要找的东西,不会在这里面吧?”
“是不是,看了便知。”说着,冷寒凌修长食指微微用力,碎了木箱上的盖子,里面蜷着满身血污的少年,少年微微合着眸子,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然而那微扬的嘴角,又像是在享受这样的折磨。
犹如一朵开在血海里的白莲,清冷的让人惊喜又怜惜。
月染暮色,海上寒凉。
被扔在甲板上的云九,冻醒了。抬眼间满头星光灿若浩海,她伸出手去,想要调拨那闪闪的星星,忽听背后有人冷声道:“终于醒了。”
云九故作乖顺默默的将手收回衣袖,四下瞧了瞧才发觉自己是在甲板上,微微转身,一抹白色的衣角划入视线,还未等反应,那人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是什么人?”
他黑色的眸子沉如夜,静如水。面容俊冷,犹如天神,让一切静默。云九微微一笑,掰开他的手,他眸色微微一震,她指尖冰冷不似活人,看上去用了极大的力气摆脱他,但手腕太过纤细,力气小的惊人,细看这双手,应该连茶碗都端不稳。月色下,顺着她衣襟上的繁复的云竹袖纹看去,断腕而萎缩的手腕若隐若现,眸色又沉了几分。
“司徒云泽封了云城近海,所有的船只许进不许出。你想怎么逃?”他缓缓松开手,闲闲的开了口。
“逃?”云九看了看西面广阔的大海,隐隐还可以见到云城码头彻夜灯火,仿佛仍能听到士兵搜城的脚步声。
西周是个好地方,刘越然刚刚给了她一双脚,司徒云泽就还了她一对手。西周皇室有一颗传世明珠,宛若皎月,据说有起死回生,延年不老的功用。云九派出手下暗卫无数,终于确定此物确确实实是有点奇效,不过是起死回生,而是续筋断骨。前些日子在京城,司徒云泽以明珠内暗藏的续筋圣物为酬,换取整座云城。
九月初九,这盒药膏由司徒家亲信送到。同日,云九转告司徒云泽,早在三个月前,云城城主信物已经作为令弟新婚贺礼送上。
九月初十,司徒岚杀入云城。
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云九闭了闭眼,说到底司徒家就是不肯信她云九是个地地道道,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想到这里,她也只能笑笑作罢。
她抖了抖袖子,从袖口的精细的绣工下,挑出一个暗兜,暗兜里放着一只密闭的紫檀木盒,取了里面的膏药正打算上到手腕处。
却听那人闲闲的笑道:“要用紫玉膏,还是想清楚的好。”
“哦?”云九反问。
冷寒凌俯视着跪坐在甲板上的云九,此刻她月白的衣衫染了血污,发丝被风吹的凌乱,一双眸子垂在眼帘之下,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轻轻一捏就会丧命。这明明是一副极为慌乱惊恐的模样,却不知为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韧。
一个浪头摇晃了船身,月光恰好洒落在她脸上,冷寒凌蓦然发觉,眼前的少年竟是在笑!浅笑无波,那微扬的嘴角,仿佛是天生的弧度。
他从她手中拿过那只紫檀木盒,手抚上木盒上游龙戏珠的雕纹时顿了顿,冷声道:“紫玉膏是西周皇族圣品,百年来几经易主,今日司徒云泽失了此物,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你不过是被人挑断了手筋,为此搭上一条命不值得。”
“不值得?”云九笑了。“你的意思是让我送回去?”
冷寒凌一怔:关他什么事!
云九笑道:“既然不关你的事,劳烦公子把东西还我吧。”
冷寒凌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开口道:“紫玉膏虽然是续筋断骨的圣药,却有个鲜为人知的毒性。”
“是么?”云九事不关己的回了句,“总不是用了就死吧,至少西周的皇帝还指着它延年益寿。”
冷寒凌一笑,道:“这倒不是,只是紫玉膏以忘忧草做引,会让人忘掉一些事情罢了。”
“嗯。”云九不以为意,正要挑断手腕,将药膏涂上。
“兄台倒是放得下。”冷寒凌微微蹙眉,一只手已经按在她细若无物的手腕上,气息若离,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帮你。”
紫玉膏渗入血骨,如万蚁噬骨,挠的身上不知是痒还是痛。细密的汗珠顺着长发滑下:“先前你说此药会让人忘记一些事情?”
“对。”冷寒凌眸色沉寂,从刚刚上药就多了一份沉重。
云九佯作不察,又问:“全忘了?”
“不是。”他眉头皱了起来,似是很不愿提这件事。
云九笑了笑:“也不算太糟。”
“就算忘记你最割舍不下,致死都不能忘怀的人?这样还叫‘不算太糟’?”他抬眼,眸中是不能言语的愤怒。
转而又恢复了神色,仿佛刚刚那一刻的阴郁全是错觉,月光照在他玄色锦衣上,犹如日光倾城,光明的耀眼,他拦腰扶起她:“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女人。”
药效让云九疼的几欲昏迷。
随声附和道:“什么样的女人?”
“我最想留住的女人。”
……
夕阳西下,浪打甲板。
云九盯着这片海,已经看了三个时辰。
她醒的很早,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被冷寒凌死死的抱在怀里,若不是昨夜昏迷之前听到他有“最爱女人”的喃喃自语,此刻她定然是要把这个风姿翩翩的男人看做断袖的。
她只是微微动了动,冷寒凌就已经全然醒了,只见他笑了笑,笑的很是温暖,云九一怔,简短的表达了下她不习惯封闭的船舱,希望去甲板的意愿。冷寒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便将她放在地上,任由她活动了。
离开船舱的那一刻,云九明显感觉到背后那人盯着自己的视线,云九知道,他不过是透过她,看到了另外一个朝思暮想的女人罢了。
冷寒凌待她不错,明知道司徒家封海也要找到她,却仍是不闻不问将她留了下来。云九有时很好奇,到底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人,但转眼又想到,自己应该是忘了什么,可却好像什么都记得,不由得更加好奇自己到底是忘了什么。
一来二去,冷大少朝思暮想的那个女神也就变得没那么重要。
冷寒凌命人在甲板上安置了一张贵妃榻,还特意添了一件大氅,如今只是初秋,夏暑未退,这件大氅来的实在是太贴心也太费心。云九本想说两句奉城的好话拍拍冷大少马匹,对上送大氅来的叶寒初的冷眼,顿时把好话抛进海里喂了鱼。
“脏兮兮臭烘烘的,好在你是要在甲板上,要是在舱里……哎……算是你有自知之明。”小叶扇着扇子,把大氅丢给她。
她也不是不想洗,只是冷大少说了,伤口还好之前不许碰水,只能臭着。
云九不动声色的向叶寒初靠了两步,避而不及的叶寒初赶忙后腿两步,撞在了身后人的胸口。
“疼么?”云九佯作关切的凑上前去,小叶一把推开她,捂着鼻子跑了……
“你倒是有闲心戏弄他。”冷寒凌走上前,上下打量了云九一番,把药碗递给她,亲自喂她喝下。这几次断脉重续,起先是他大意。忘了她根本不能用手,命人将药送去也没做留意。她亦没提过,只是听下人来说,这位小公子脾气够大,已经摔了好几个药碗。
初听这事时,他心下忖度,以为是云九如今落难,心中郁结难解,摔碗发泄罢了。那夜睡得晚,出来赏月,才发现她用手臂捧起药碗,喝药喝的十分艰难。
他佯作不知,自此每日都是他亲自拿来药碗,一口让她灌下。
云九被呛的不行,咳嗽了好一阵道:“你这是替他报仇么?想憋死我?”
冷寒凌不悦的扔了碗,不答反问:“你自己想。”
“想什么?”云九随口反驳。心知他是一片好意,却也忍不住调戏一下这一脸正经。
冷寒凌眸子闪闪,看了她许久,转过身看着苍茫大海,问道:“看你这样子,好像紫玉膏对你一点用处都没有。”
“费了这么大力气弄来的东西没用,那我可要骂苍天无眼了。”云九举出这双缠着纱布的手腕,再不济也不过是留条疤,生活还也没变得更糟。
“你好像都记得。”他笑了。
云九这才想起紫玉膏会让人忘却一些致死都不能放下的执念一说。可她那日醒来,想了整整三个时辰,她还记得她姓谁名谁,家有几人,手下多少,甚至还记得她害死三叔,被家族永远放逐,终生不得归……
不过又想想,这顶多算是年少鲁莽,做过的一件非冲动无可挽回的错事。死者不能复生,这悔恨委实算不得什么执念。
也许是她这辈子没什么执着的事情,是以这给她新生的紫玉膏,没能让她内心也重生。
“心理素质好,没办法,你也别嫉妒。”云九笑道。
冷寒凌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没再说什么,走了。
从云城到封州,水路大约是六日,不过前些日子云城易主,诸事繁多,戒严戒的水路拥挤,一路上冷家的船队还要照拂一下封州其他商户,船驶到封州码头已经是半个月后了。云九的手腕,只留下一条红红的伤疤,新长出的嫩肉肤色粉嫩,忍不住就想戳两下,已经能没事写个字,喝杯茶。下船的时候云九有意帮着众人搬货,却被冷寒凌一把拉住:“干什么?”
“帮忙。”说着抡起袖子就朝船工走去。
冷寒冷扫了她一眼,没放手:“你这双手至少也有三年没用,这样的东西你确定能抬得起来?”
云九掂量一下他的话:“不试试怎么知道。”
“看着就知道。”冷寒凌笑道。
云九泄了气,跟在他身后走着,又看了看这艘救下她性命的大船,不由得有些怅然:这恩要如何报?话说人家也没让她报恩啊?可是万一今日不说清楚,哪日他赖上来可怎么办?
“不高兴了?”冷寒凌走在前面见她一直没答话,顿住步子,本以为她会撞上来,好顺便说一说她这样走路都不稳去搬东西,定然只是添乱,谁知她却不偏不倚,不长不短的在隔着他三步距离的地方看着他。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云九问道。
“你这是要报恩?”他笑起来暖融融的。
云九歪了歪头,瞧着他一脸不信,根本没有所求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生气:“救命之恩本该以身相许,我看你也不是断袖,我也不用委屈给你做男宠,不如你出个数,改日我将银子送你府上去。”
“哦?”他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日光大片大片的洒在他身上,那样和煦的光辉,耀眼的夺目,“那你觉得,你值多少呢?”
云九本是看他一派正人君子,不近女色也不喜男色清心寡欲的每日只知道在舱内看书,不过只是开口说说,意思意思表达一下自己是知恩图报的人。没想到他还真顺杆往上爬了。
“这个么,要说生我者父母,在他们眼中我大约是千金不换的。不过么……”云九上前一步,神色掩盖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不过我已被逐出家族,终其一生不准归家。所以呢……”
“所以?”
她笑道:“所以你想要多少,尽管开口便是。不是买我这条命,而是全当那日行了一件善事,今日得了好报了。”
“这么说你是自比为神了。”
“不敢。”云九与他并肩,仰头看着他,一双清澈的眸子映着这人棱角分明的模样,“我说这话不过是想告诉冷大少,我值什么价因事而定,比如我拿一条命去赌紫玉膏,我的命就值一盒紫玉膏。若我甘愿为了一棵白菜而去菜市场扫地,那我便是个白菜价。冷大少与其问我值多少钱,不如想想冷大少想要多少钱。”
冷寒凌闲闲的看了她一眼,半晌,笑道:“看来身子是真好了,能举例子了。”
云九瞬时便有种被戏弄了的感觉,刚要出言反驳两句,又听他开口道:“你在封州也无住处,就先在我府上打打杂,赚够盘缠再想出路吧。”
“我……”我虽没住处但是金矿银矿,这话还未开口,就觉得这样明目张胆的拿钱压人不好。万一他冷大少自惭形秽了怎么办,她是要报恩,不是要报仇……
“还有什么话说?”冷寒凌见云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站在那里等她一次把话说个痛快。
“我手不能端茶倒水,也不会扫地洗衣,又招惹了西周司徒大将军……还是不要给你添麻烦了……”云九斟酌道。
“你也知道自己是个麻烦。”他笑了笑,“我都不怕麻烦,你怕什么?”
秋风摩挲了树影,光线撩起他的模样,好看的眉眼都染着笑意,直暖人心。云九胸口微微一痛,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他皱了皱眉,揽过她的腰。
“放开我”云九看着他的脸,试图看到他的欲望。
他待她这样好,若不是所求极大,便是脑子有病。
冷寒凌将她放在地上,看着她站稳,叹了口气道:“莫不是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你怎么知道?”云九脱口而出。抬眼看到他那明快的笑意顿时消散,一双眼睛寒若深潭,风吹落叶,在两人之间卷了个花,半晌才听他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谁干的?”
“忘了。”云九瞧着越吹越远的叶子,试图取下一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