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录》鱼歌子

21、第 21 章

　　南山阁中的天字号雅间内，上好的楠木圆桌上摆着几道极为精巧的点心，犹自冒着腾腾热气。只是这屋子中的气氛略显微妙。
　　叶小鸾坐于桌旁，神色恭谨，甚为期盼地望着她对面神色倨傲的贺兰潇。而贺兰潇听完叶小鸾希望借紫曌楼之力寻访聚窟洲的请求后，迟迟不语，面上波澜不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时不时拿手指在桌缘敲上一敲，每敲一次，叶小鸾心中便紧张一次。
　　“为了请在下来此，姑娘费了不少功夫啊。”贺兰潇终于开口了。
　　叶小鸾舒了一口气，应道：“是。”
　　“能请来金云锏、紫木瑶助阵，姑娘面子不小啊。”
　　叶小鸾微微一笑，道：“恰好是朋友罢了。”
　　“似姑娘这般有求于人却以武力相逼，不合江湖规矩吧？”
　　“姑且算是罢。”叶小鸾点点头，有些赧然。
　　贺兰潇瞟了叶小鸾一眼，起身道：“既然姑娘也觉不合江湖规矩，那在下也没有帮忙的必要。楼中事务繁多，在下先告辞了。”
　　叶小鸾立即起身挡在其前，道：“贺兰公子且慢，我们的确不该动武胁迫你，在此我向你赔罪，但恳请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即使不愿帮忙，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不必了。”贺兰潇绕过叶小鸾，径直向门边走去。
　　甫一踏出门槛，便有四人围了上来，左侧张蠡屏，右侧祁渊，前头并排的是夷则和君子晓。
　　叶小鸾也缓缓从房内踱出，站在贺兰潇身后，脸上愁容满布，向众人失落地摇了摇头。
　　贺兰潇顿了顿，笑道：“怎的？你们是打算再胁迫我一次？”
　　叶小鸾叹了一声，挥了挥手，道：“既然贺兰公子不愿交我们这些朋友，就不必勉强了。”
　　君子晓鄙夷地白了贺兰潇一眼，二话不说，退到了祁渊身旁。可夷则却上前一步，挡在了贺兰潇正中。
　　“贺兰公子的气量也忒狭小了点。”夷则嘲讽道。
　　贺兰潇剑眉微提，道：“在下生来气量就小，又如何？”
　　夷则嘴唇紧抿，怒视着贺兰潇。
　　张蠡屏看不惯贺兰潇那股嚣张劲儿，亦旋至他面前，问道：“贺兰潇，若你抵死不肯帮忙，那今日就别想踏出南山阁。”
　　叶小鸾虽失落于贺兰潇不肯相助，但也不至失了信心，想着日后软磨硬泡，总能磨得贺兰潇心软，帮她一帮，只是万万不能再以武力相逼，否则便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试想，若是一个人在被他人逼迫的情况下还能诚心相助，必定是脑子进了水。如今张蠡屏恰恰用了最不该用的法子，着实令叶小鸾着恼，她一跺脚，当即便想上去阻拦，却被一旁的祁渊扯住，叶小鸾看他眼神沉静，似有什么决算，也就忍下了。
　　贺兰潇端凝了张蠡屏片刻，哼了一声，道：“连东厂的人都出动了，不过那又如何？我贺兰潇今儿还就告诉你们，紫曌楼不想做的事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作数。”
　　“那便武功上见真章罢。”张蠡屏拉了个架势，便向贺兰潇攻了上来。
　　直到贺兰潇和张蠡屏二人战在一处，叶小鸾也不见祁渊有何动作，不禁急道：“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什么主意？”
　　叶小鸾道：“让他们停下来。”
　　祁渊双手抱在胸前，看得津津有味，道：“高手过招，好看着呢，为什么要停？”
　　叶小鸾怒道：“你方才拉着我就是为了看他俩打起来？”
　　祁渊点点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叶小鸾恨不能一掌拍死眼前这面带戏谑的人。忽听夷则啊了一声，只见张蠡屏左肘斜上击出，正对贺兰潇右眼。本是极寻常的招式，张蠡屏却使得迅疾有力，速度不知比常人快了几倍。若是被一击而中，那右眼必废。
　　众人皆为贺兰潇捏一把冷汗，唯他从容一个游龙翻身，右腿跟着踢往张蠡屏腋下，张蠡屏闪避稍稍慢了一步，虽躲避了大半，仍是被贺兰潇踢到了肘部麻穴，瞬时左手一阵酥麻。此时贺兰潇已是稳稳立于平地，撂了撂衣摆，伸掌待张蠡屏下一步攻势。
　　夷则忍不住喊了声“漂亮”，贺兰潇闻声，抬眸看了她一眼，眼角隐隐带着笑意。她立马低下头去，再不敢出声。
　　君子晓瞟了夷则一眼，挪至她身边，低声道：“我说师妹，你这吃里扒外得也忒明显了罢？”
　　夷则淡然回道：“我吃谁扒谁了？”
　　君子晓一噎，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一时没了言语。眼见着张蠡屏久战不胜，也不管张蠡屏是否需要相助，他便挺身上前，加入了战局。
　　张蠡屏剑眉一挑，怒道：“君子晓你来做什么？”
　　“似你这般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君子晓双掌齐出，攻向贺兰潇。
　　贺兰潇嗤笑一声：“你们要不要一起上啊？”
　　“嘿，”君子晓边打边喊，“你有什么好嚣张的啊？你以为你是天下第一了不成？”说着，又喊道：“祁渊，你也上，打到他就范为止。”
　　祁渊一呼就应，摩拳擦掌，上前几步，与张蠡屏、君子晓二人一起，将贺兰潇围在了垓心。
　　混战一发不可收拾，叶小鸾有些凌乱，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正急得焦头烂额，听夷则已是怒道：“你们仨人多欺负人少，胜之不武。”
　　“可不是？”叶小鸾极力附和，“我们是要交朋友的，你们这样欺负人，也忒不厚道了。”
　　本来夷则和叶小鸾说这些话是着实出于好意，可在贺兰潇听来，却有种小觑他的意味，以为他打不过那三个怎的？故而昂首挺胸，傲气岸然地道：“废什么话，要打便痛快些，我以一敌十都试过，还怕你们三个不成？”
　　君子晓哈哈一笑，对着夷则眨了眨眼，道：“看见没有？这小子自负得紧，不需要你在这儿为他打抱不平。”语罢，君、祁、张三人各出各招，同时攻向贺兰潇。
　　贺兰潇迅疾一个下腰，右腿踢向张蠡屏，左右手出掌分别格挡君子晓和祁渊，左腿作为支点，整个身体都旋转起来，如此恰好能抵挡三人的轮番攻势。只是这招式易守难攻，加之要不断旋转，不多时，贺兰潇便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了。
　　祁渊瞧出贺兰潇已现弱势，忽矮身踢出一招扫堂腿，势在将贺兰潇扫趴下，然毕竟贺兰潇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只见他双手往祁渊肩上一撑，祁渊顿觉身上一重，似一座小山压来，待他右腿横扫之时，贺兰潇已向后翻了个跟头，立在他们三人围成的垓心之外了。
　　方才旋转得猛了些，贺兰潇身形晃了晃，眼前仍然天旋地转的，直冒金星。此时祁、张、君三人又待攻将上来，贺兰潇不禁暗暗叫苦，所谓高手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三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强手。他正勉强提起真气准备迎敌，叶小鸾突然挡在了那三人前头，祁渊等人吃了一惊，急忙刹住脚，差点没扑在叶小鸾身上。
　　“小鸾，你赶紧让开。”祁渊道。
　　叶小鸾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转而向着贺兰潇道：“贺兰公子，不知现在您是否想改主意，与我们交个朋友呢？”
　　贺兰潇抿唇不语，颇有种宁死不屈的倔强。
　　叶小鸾道：“如此看来，贺兰公子还是不愿意了，那就烦请再与他三人过上几招罢。”她向后挥挥手，祁渊三人便又冲了上来。
　　贺兰潇脚下一个踉跄，道：“慢着，明天我在紫曌楼摆下一桌酒席，就与各位交个朋友。”
　　叶小鸾笑道：“乐意之至。”
　　贺兰潇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君子晓朝着那冷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道：“打不过还要嘴硬。”
　　夷则使劲在君子晓手臂上掐了一把，道：“你们三个打一个，当真是厚颜无耻。”
　　君子晓疼得龇牙咧嘴：“明天我这手铁定要黑一大片。”
　　叶小鸾道：“夷则姐姐，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若是一味跟贺兰潇讲理，怕是行不通。”
　　夷则叹了口气，不置可否，独自下楼去了。

　　贺兰潇甫踏进紫曌楼，就让人感到了他周身笼罩着的一股寒气，满脸怒容，牙关紧咬，所有人都不敢近前。他掀了衣摆，往大堂中央的椅子上一坐，右腿踏在椅子沿上，眼神凌厉，仿佛要杀人似的。平日里这个少楼主就沉默寡言，性情冰冷，如今又是这般煞气逼人，尽管英姿勃发，侍女们个个也只敢远观，止步不前。贺兰潇就这么坐着，一手将丝绸桌布一角抓得死紧，直到那块桌布快被抓烂了，他忽而扬声道：“来人啊。”
　　周围的人被这一喊，吓得抖了一抖，急忙近前，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递点心的递点心，听吩咐的听吩咐。一派祥和。
　　贺兰潇吩咐下去，将叶小鸾一干人等挨个儿查了个遍，眼下他正惬意地用着侍女们精心准备的点心，就等下属报信。
　　果然，半天左右的时间，报信的便来了。只是贺兰潇听了之后，面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心情比之方才，瞧着似乎更不好了。现楼里人人自危，生怕这阴晴不定的少楼主迁怒于己。不过很快，众人如蒙大赦，因贺兰潇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脚底生风似的往外走了。有胆儿大的往外瞅了瞅，看少楼主去的方向，貌似是老楼主的书房。众人不禁又是冷汗涔涔，这回可又得闹得鸡飞狗跳了。

　　次日，叶小鸾一干人等如约而至，只是他们在宴客厅里等了三个时辰，仍然不见贺兰潇的人影。明明是午宴，这会儿都要成晚宴了。
　　君子晓饿得都要两眼发黑了，忍无可忍，嚷道：“贺兰潇这孙子搞什么名堂，这是不打算出来了么？想饿死老子啊。”说罢，拿起筷子，也不顾众人的眼神，径自吃了起来。
　　夷则面上倒是淡淡的，不烦不躁，不过也确实饿了，见君子晓起了筷，便也夹了些蔬菜，打算先垫垫肚子。
　　祁渊更是怡然自得，斟了酒，自顾自小酌。
　　张蠡屏却是正襟危坐，仔细观察着四周情况，他一手按在腰间配剑上，若有异动，立即拔剑而出。
　　叶小鸾笼着袖子，眉头深锁，思量着贺兰潇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正思索间，便见一紫衣公子步入厅堂，正是贺兰潇。
　　众人出于客套，纷纷从座椅上立了起来。可贺兰潇脸色阴冷，旁若无人地落了座，先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喝下，继而抬眼扫了一圈立在自己面前的五人。眼神极其冷漠，竟无半分友善。
　　叶小鸾心里颤了颤，不知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少楼主，昨日还好好的，怎的今儿便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莫不是此番宴客，交朋友是假，鸿门宴才是真？想到此处，叶小鸾觉着背脊阵阵发凉，却也勉强着喊道：“贺兰公子……”
　　贺兰潇冷冷道：“坐吧。”
　　祁渊、张蠡屏、君子晓不约而同地嗤了一声，白了贺兰潇一眼。
　　五人重新落座，祁、张、君三人只顾吃菜，唯叶小鸾和夷则忐忑地观察着贺兰潇。
　　半晌，贺兰潇问道：“不知五位朋友从何处来？”
　　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要说来处，这五人都来自不同地方，众人揣测，他这是要查家底，问出身，看看到底配不配和他贺兰潇交朋友？
　　君子晓一向厌恶这种好攀家世门第之人，便不客气道：“从来处来。”
　　贺兰潇冷笑一声，道：“既是想交个朋友，五位是否应开诚布公？”
　　“呵，”祁渊道，“敢问我们和你交朋友与我们从何处来有关系么？”
　　贺兰潇道：“在下有个规矩，从不和无忧门的人交朋友，包括和无忧门有关系的人。”
　　众人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过来，贺兰潇已经对他们盘查过了，既然知道他们从无忧门来，那也必然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了。乍一听贺兰潇这规矩，叶小鸾、祁渊、张蠡屏倒没什么，只是夷则和君子晓就不乐意了。
　　“你看不起无忧门？”夷则问道，言语中隐隐透着怒气。
　　“你和无忧门有仇？”君子晓接着问道。
　　贺兰潇没有回答，站起来走至门边，道：“来人，送客。”说罢，上来两个侍女，对着五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话还没说多少，便下逐客令。叶小鸾对这紫曌楼少楼主翻脸的速度实在无以言表。虽是极不情愿，却也不敢多生事端，毕竟这是在贺兰潇的地盘，若是动手，他们绝占不到什么好。只得先出了紫曌楼再说。
　　只是这脚还没踏出门槛，众人就见一位紫墨衣衫的中年男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将手里一幅被撕成了好几块的画摔在贺兰潇脚下，吼道：“畜生，你都做了些什么？”
　　叶小鸾等人见这男子两鬓微霜，仪态威严，这一吼中气十足，吓得前头带路的两个侍女齐刷刷跪了下去，连声说着：“老楼主息怒。”众人心下了然，默默退后几步，俨然看好戏的作态。
　　贺兰潇连眼都没抬，道：“我看这画不顺眼，便将它刮了。”
　　贺兰忽抬手一掌砸在宴桌上，滋啦一声，桌子登时裂成了两半，叶小鸾等人皆是瞠目结舌，暗叹，老爷子好功力。只听贺兰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找死。”说罢，抬腿对着贺兰潇当胸踢去。
　　贺兰潇侧身闪过，斜睨了一眼他爹，道：“有种就打死我。”
　　贺兰忽哇的一声，向贺兰潇扑了过去，两人扭打在了一处。
　　跪在地上的两名侍女舒了口气，慢悠悠地站起来，对着叶小鸾等人道：“各位随我们出去罢。”
　　叶小鸾奇道：“你们就不管那爷俩儿了？”
　　一名侍女道：“你们刚来不知道，这是紫曌楼常有的事儿，我们来这儿十几年了，就没一天见他们俩不打的。”
　　另一名侍女抢道：“你太多话了。”正要领了叶小鸾他们出去，却听夷则轻声道：“你们看。”
　　其余人回头，见夷则正蹲在地上摆弄那幅被撕碎了的画，她随意拼凑了一番，却也能看出个大概来。那画上是位绝色女子，他们细细端详了片刻，不禁有些惊讶。叶小鸾示意他们噤声，道：“我们先回客栈商议。”
　　五人走出紫曌楼的时候，仿佛还能隐隐听到贺兰忽的怒吼：“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个小王八蛋……”
　　众人摇摇头，踏着月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