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词》月边草

9、第九章

　　孟古青原本是累了，头上顶着的硕大的答拉赤压的她脖子都要折了。路过雪灵儿的闺房时，鬼使神差的就推门进去了。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暖榻，西边一张书案，书案后则是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格。东间大约是卧室了，孟古青掀了珠帘走进去，整个房间秀致淡雅，粉绿的床幔，粉绿的锦被，酸枝木的棋桌，两把湘妃竹黑漆描金的靠椅，黄花梨的博古格。孟古青优哉游哉的躺到雪灵儿的雕花大床上，有一种占有的满足感，自言自语道：“赫舍里的床，软软的，真是惬意！早知道就不听赛罕的话，硬要安置在这里，量她也不敢多言。”真是好不舒爽。
　　不多会儿雪灵儿的床就被她滚的乱七八糟。
　　“哎呀！膈死人了！赫舍里又在玩什么新花样！”她从锦被下面搜出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掐丝珐琅的材质，无非是富贵长寿的题材，松石绿的底，缠枝莲的纹，用一枚小巧的银扣锁住盒盖。猛一看还以为是个盛首饰的妆奁，打开之后却不见镜子。本来摆放镜子的地方却画了一幅画，小而精致。大约是因为盒子尺寸太小，所以画面也极尽简单明快：石青的雪，湛蓝的湖，绛紫的亭。亭边一位身着胭脂斗篷翠绿貂镶风帽的女子，迎风而立，虽是背影示人，看那架势必定也是为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了。画下提了一句诗“瑞雪迎春降，福禄寿无疆”，估摸是句贺寿的话。她突然注意到盒子旁边那根铜制转轴，于是就转了好几转，小盒子便滴滴答答的响了起来，响得是一段清新婉转的曲子，悦耳动听。真是个奇巧儿的玩意儿！孟古青由衷赞叹。边听又边仔细打量了这盒子一回，不留神瞧见那句诗的末尾竟有一方玉箸篆的印文，因是仿古的朱黑印泥，费了老大劲才辨认出正是满文写的“福临”。
　　像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孟古青心里惊涛骇浪起来，胸口忍不住的砰砰直跳，猝然瞥见门口站着的错愕的雪灵儿，旋即道：“你既有这么个奇巧玩意儿，不如送给我当寿礼。”
　　雪灵儿简直瞠目结舌，指着她的脸，整个人被气的瑟瑟抖抖：“你这个恬不知耻的野蛮人，放下我的东西，马上给我滚出去！”
　　孙嬷嬷这才慌慌张张赶过来，扶住小主子，不停的抚她胸口：“格格，莫急，莫急，仔细肚里存了食，可如何是好。什么大不了的小盒子啊，我这就让老纪到荣宝斋再挑一只更好的就是了。”
　　雪灵儿真是气急了，额头青筋暴起，方带着哭腔，指着门外，又道：“出去！”
　　孟古青倒是二话没说，展了展衣服堂而皇之的走了。
　　“还我八音盒！你站住！”雪灵儿边追边喊。她们捉迷藏一般在院子里跑着，孟古青俨然已经以占有为乐，更何况是福临送的东西，在她脑海里，福临的东西都该是她的东西。雪灵儿把她挤到墙角处，紧紧箍着孟古青的一只手，竟也好商好量的说道：“青格格，这个物件确实是灵儿极为珍爱的物件，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好。还请格格物归原主。”
　　孟古青将八音盒攥的紧紧的背在身后，傲气十足：“我阿玛说了，等皇上亲政后就会娶我做福晋，他是皇上，我便是大清国的皇后，他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所以你这八音盒也是我的，我想要拿回就拿回。就算我不要，你也——”她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雪灵儿：“别想要！”
　　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八音盒已被孟古青丢到鱼塘里去了。
　　雪灵儿只是悔恨自己竟给她下手的机会，流着泪，咬了咬自己捏的紧紧的小拳头。登时，孟古青的答拉赤被砸歪，珠饰洒的满地都是，巴掌狠狠落在孟古青的小脸蛋上。孟古青吓呆了，脸也煞白煞白，真真吓傻了竟忘记还手，情急之下竟吐了一句刚才台上唱的戏文：“赫舍里，大丈夫要三思而行！”
　　“我是女子，小女子先斩后奏！”使了吃奶的劲儿一股脑把孟古青推下了鱼塘。孟古青倒是眼疾手快揪住了她的袍子，她可是吃牛羊肉喝牛羊奶长大的草原公主啊，那力气岂是一般姑娘可比的，下一刻雪灵儿也掉进了鱼塘里，好在鱼塘水不深，两人在水里还打得欢呢，孙嬷嬷使了劲却哪个也拉不上来，嘴上嘟囔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眼瞧着就要酿出大货了，正要去找人来拉，只见月洞门里鱼贯而入了两队仪仗，浩浩汤汤的往沉香阁来了。那打头的不是福临又是哪个？
　　原是庄太后临时兴起要到索府给孟古青祝寿，喜上加喜。没想到端庄秀丽的格格没见到，见到的倒是两个打成一团的小泥人。
　　索尼及家眷赶紧跪下领罪。福临这才看见墙角发生的事情，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正看见孟古青捏起雪灵儿的脸，狠劲儿的往下拧，虽是三四年的光阴未见，可福临仍旧确定背着他的那个就是当年盛京海子边的耍狠的小辣椒，就是那个对他许诺“不离不弃”的小格格。
　　他脱口厉喝：“孟古青，你给我住手！”
　　这话似曾相识。
　　升了太后的庄妃倒是多了三分威严，语气很坚决，厉色道：“皇帝！”似乎在提醒福临，切勿有失偏颇。
　　索尼跪在那里低声斥骂：“还不去把那没羞没臊的丫头给我揪上来！”
　　老纪亲自下去把自家格格和青格格都抱了上来。雪灵儿这才看到正前站着的莫不是当年的九阿哥？
　　雪灵儿被孙嬷嬷用斗篷牢牢裹着，透过她乱糟糟湿漉漉的头发望去，他长高了，变瘦了，鼻翼高挺，嘴唇微薄，只有那细而长不笑似笑的眼睛没有变，也正望着她，带着某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映着这月色朦朦胧胧。
　　孟古青这会子倒是识趣的很，恭谨的跪在地上，行了个宫里的大礼：“臣女博尔济吉特孟古青恭请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恭请太后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雪灵儿仍跪在原地，痴痴傻傻，不晓得在想什么，索尼福晋连忙过去提醒，雪灵儿才恭敬道：“臣女雪灵儿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空气里好像灌了浆糊，胶着的厉害，庄太后一行本是为贺寿来的，没想到情境竟如此尴尬，她看了看儿子，想必也说不出什么“悦耳”的话，于是缓和了神色，和颜悦色道：“皇帝和哀家今日造访索尼府，并未提前叫人通传。为的是给青格格的生辰喜上加喜，不曾想惊喜没有送到，却被你们两个孩子给惊吓了！”这番话说得大家都冷汗涔涔，直到庄太后嗤笑出声：“好了，皇上传旨吧，别吓着两个孩子！”
　　福临再瞧她，她却头也不敢抬的跪在那里。于是，神色不豫的挥挥手，道：“吴良辅，传旨吧。”
　　吴谙达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卓礼克图亲王博尔济吉特氏孟古青，淑慎慧雅，俊明肃恭，懿姿纯茂，今仰承圣谕，封和硕端敏公主。钦此！”
　　孟古青接旨，早掩饰不住心中欢乐，将圣旨捧在怀里，笑着说：“孟古青谢主隆恩。”
　　吴谙达冷眼瞧了瞧雪灵儿，又念：“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一等侍卫赫舍里索尼之女赫舍里氏尼莽吉，柔嘉居质，婉嫕有仪，今仰承圣谕，封和硕温淑郡主。钦此！”
　　人散夜冷风轻。雾霭沉沉的，好似谁在空中洒了一把面，月色渺渺。雪灵儿坐在石阶上，用帕子仔细擦拭她的八音盒，大约用了好大力气才会如此疲乏吧，可它就算晶莹剔透，幻彩如初，也不能响了，再也不会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