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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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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据说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皇后再也无暇顾及这几个小的,可那教养嬷嬷不肯松懈,几个小格格仍旧在清宁宫学习。
天气却再也没有好过,总是落雨,看不见清澈的蓝天,看不到亮堂的日头。好像把好几年的雨水全都积攒的这年下了一样。都说不是塞北,倒胜似江南了。皇后的生辰千秋节倒是史无前例的热闹,都说是冲喜。雪灵儿再也没有反抗过学习,端午被接到家去,阿玛额娘都称赞说皇后娘娘会调理人儿,小格格送去仨月,居然就好像长成了一样。
雪灵儿只是很想见到福临,可福临再也没有出现在永福宫。
直到八月初九这日。
立秋过了半月之久,却仍是酷暑难耐,永福宫各处的冰鉴里都盛满了冰,西洋钟滴答滴答的走着,院子里知了知了的叫着,叫人心生烦躁。
雪灵儿透过雕花隔窗看见庄妃侧卧在东暖阁的暖榻上,手里卷着一本书搭在胸前,秀目微阖。她今日身穿一件香色平金绣云龙海水的氅衣,五彩缎地绣菊花凤鸟的挽袖,乌黑浓密的发髻往两边梳起,覆以珠翠点饰,当中插一枚香色的牡丹,这牡丹的个头不大不小,与她精致小巧的脸庞极为相称。隆重又不失庄重。苏嬷嬷坐在脚踏上不时晃动着团扇。
于是又趴在书案上,认认真真的临帖,这帖是二哥哥索额图为她写的,她总爱拿出来描,打发无聊日子。字帖无非是唐诗宋词寥寥,以雪灵儿现在的汉文水准,多半字都不认识,更别提理解。只当描花样子一般浑沦吞枣的临摹。
蓦然响起一声闷雷,毫无预兆的,红闪划过天际,明暗交辉间,只见那垫在底下的御制双龙戏珠暗花宣纸上头一颗“龙珠”亮了一亮,然就蔓延开去,那片字迹也已模糊。庄妃不知何时已在案前立定,雪灵儿心里百转千折并不敢做声,只默默将笔放在庄妃伸出的纤纤素手之上,任由她执笔提案结字,一笔落成,深浅浓淡,徘徊俯仰,落笔却又铁画银钩。像是顺着东坡先生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继续临下去,可只写了一句,那兼毫的笔硬生生被她压成软毫的模样,收笔极重且急。再看那行“纵使相逢应不识”已如雾里看花,渺渺茫茫。
哀钟长鸣,皇帝大丧。
苏嬷嬷双膝着地,双手捧着一身素缟越过头顶:“皇帝驾崩,请庄妃娘娘前往崇政殿吊唁。”
雨停了。海一般绵延着生离死别的无奈与绝望。崇政殿跪满了服丧的人们。雪灵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礼数充实又紧凑,仿佛要把前几个月浪费的时间全都补过。崇政殿殿宇广阔,御案两侧点了十六根孩儿臂粗的巨烛,照的殿内亮如白昼。然而漫长,夏天的夜竟那么长。
其实自三月起,皇帝深知命不久矣,就开始大赦天下,可生死往复岂能由人掌控。哭天抢地,凄凉至此,斯人仙逝,子规声断。可人死不能复生,官宦们于是围在一起商议请皇后立储之事。皇后不胜悲伤,一度险些昏厥,再不愿听人禀奏此事,被众人掺着往东配殿小憩。
雪灵儿在海子边找到了福临,她抱紧了筋疲力尽的福临。她真的很同情。这样一个孩子,生在皇室,衣食无忧,却从未尽享父母之爱,幼年丧父,又是这样一位天一般的父亲。她无法感同身受,但她真的不愿看见福临绝望般的伤心。
福临悲恸的难以自拔:“你说他不会死的。不是吗?”
她用稚嫩的小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九阿哥,你要坚强。你要坚强。”
“我不怨他不让见额娘。我不怨他对博果尔好。我不怨他让我习文识字,弯弓射箭。我都不怨了。如果他能再睁开眼,我一定什么都不怨。他是万岁万万岁,他怎么能死呢?”他拥有的爱这么少,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雪灵儿像个大姐姐一样将他抱得更紧更紧,紧到她无法呼吸,仿佛要把自己嵌进他的身体,为他补给一点点的温暖,将温暖他冻得紧绷绷的身体,直到他逐渐放松,逐渐柔软。
“九阿哥,我一定不会死,我一定会永远陪着你,永永远远,不离不弃。”
一大一小穿着斗篷带着风帽在又一轮大雨中行走着,大人牵着小格格的手,瓢泼般的大雨几乎让他们裹足不前。
皇帝晏驾,正黄旗镶黄旗拥立肃亲王豪格,正白旗和镶白旗则拥立多尔衮,而李自成一路进逼北京,内忧外患中眼看就要祸起萧墙。
此时的岳乐正走在送雪格格回家的路上。
雪灵儿问他:“糖哥哥,九阿哥会死吗?”
“会,我们每个人都会。”
“那他会当皇帝吗?”谁也不知道雪灵儿为什么这么问。
岳乐怔忪了一下,蹲下来,将雪灵儿的系风帽的绳子细细的又紧了紧:“格格,九阿哥当不当皇帝不是咱们说了算的事。但咱们都在他身边,永永远远,不离不弃,你说好不好?”
“那如果他死了呢?如果我们死了呢?”这一夜经历的生与死对一个孩子来说,过于深刻和沉重。
岳乐握紧了她的小手:“人在,就用力相守;人不在,就用心相守。”
可任谁又能料到这个根本不在预计之中的皇子,却能成为这大清朝入关的第一位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