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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八十七)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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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段很痛苦很难熬的过程,这次的生产不知为何疼得特别厉害,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冷汗,额前的碎发也粘腻地沾在脸上,汗水和着泪水滑下,流进嘴里是咸咸的味道。我不停地告诫自己,我不能昏过去,指甲陷进肉里扎出了血,都不及我腹痛的万分之一。
一片慌忙中,永琪来了,他带着一张焦急的脸在我榻边坐下,他将我我的两只手执握在他手掌中,他唇覆上我掌心的伤口,又用手拨开我粘腻的额发,他捏得我很紧,他说:“小燕子,我在你身边。”
我极力地对他挤出了一丝微笑,腹中的疼痛实在是让我觉得力不从心,产婆在一边喊着:“福晋用力啊,用力!”我闭着眼陷入了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我好像看见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长着一张和永琪一样俊朗的小脸,他在对我笑:“额娘,我走了,额娘。”他的声音萦绕在我耳旁,渐渐地变得不清晰。取而代之的是周围稀稀落落的嘈杂声,是王太医的声音,“五阿哥,福晋受了刺激,导致情绪不定影响了腹中的胎儿,现在情况不容乐观,孩子和福晋,只能保住一个。”
永琪握着我的手渐渐地失去了力道,他身子颤抖着,我很用力地睁大眼睛能看到他痛苦挣扎的神色。我极力听清了王太医的话,一下子清醒过来,紧紧抓住永琪要抽离的手,使力喊道:“永琪,不能失去孩子,他好不容易回到我们身边,我们不能又丢下他,我不要。”
他转过身来看我,眸中充斥着湿润,他盯视着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艰难地喃喃道:“小燕子、、、、、、”我们都爱这个孩子,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了。我瞪圆眼睛看着王太医,苍白着唇道:“太医,保孩子。”
王太医看看我,又把目光投向永琪,我急得要起身,冲着他使力大喊道:“我说了保孩子!”
“不!”永琪一把将我按回在榻上,双手握着我的肩膀都微微泛疼,他看了我许久,看得泪水从眼眶涌出,他猛一转身,对着太医大喝道:“保福晋!”
“永琪!保孩子!”我急得哭出来,抓着他的手拼命摇晃着,浑身都使不上力,只好紧紧地扯着他的手,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永琪,保孩子,保孩子好不好?”
他任我抓着摇着,眸中的泪一滴接一滴地滴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坚决,“小燕子,你舍不得,我又何尝舍得?可是、、、、、、可是你叫我怎么办才好?”
我只是摇头,哭求道:“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不能失去这个孩子,永琪,他是你的骨肉啊!我要孩子、、、、、、”
他将我满面的濡湿都抹干净,猛地推开我的手,决决道:“王太医,保福晋。”
“不!不!”我摇着头,哀求地看着王太医。
他为难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连,还是对我说:“福晋,不能再拖了,孩子还可以再有。”我狠狠地抓着被角,忽然间产婆大叫一声,“不好了!福晋大出血!”
永琪浑身一颤,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这一眼,让我疼到了骨子里,他决心已定了,便算我会恨他怨他。他对着迟疑的王太医猛一跪下,含着无尽的泪,道:“王太医,我请求你,保小燕子。”
我怔然着,好像连哭都失去了力气,腹中的疼痛已经及不上心里的痛了,我很无力,感觉到一个生命正在我身体里慢慢慢慢地流逝消失,是我的孩子,是那个再一次回到我和永琪身边,又再一次被我们放弃的孩子。
我紧紧地咬着唇,直到弥漫了一股血腥味,永琪伏在榻边,使力掰开我紧咬的唇瓣,指腹轻轻抹去我唇间的血,哀哭道:“小燕子,对不起、、、、、、对不起、、、、、、”
身子仿佛一下子变得轻了,一阵强烈的昏睡感袭来,我沉沉地闭上了眼。
这次的流产让我连日都没有了睡意,整日呆坐着,晴儿日日都会来看我,带着太后的慰问和关切。这一日正自发楞着,绵亿从门外跑进来,抱着我的腿轻轻摇晃,“额娘,她们说绵亿没有小弟弟了,为什么绵亿没有小弟弟?小弟弟不是在额娘肚子里吗?为什么就没了?额娘,我想要小弟弟,额娘、、、、、、”
我任由他摇晃着我的手脚,喃喃道:“是额娘没用,额娘保不住绵亿的小弟弟,都是额娘不好。”
绵亿哭着摇着,嘴边一直在念着:“我要小弟弟,我要和小弟弟玩、、、、、、、”
心头闷得透不过气来,很想笑着去安慰绵亿,可勾勾唇角才知道自己一点也笑不出来。晴儿循声进了屋,拉过我身上的绵亿,柔声哄骗道:“绵亿乖,你额娘身子不舒服,不能这么摇她,绵亿乖一点,额娘会再给绵亿生个小弟弟好不好?”
绵亿肿胀着眼睛,问:“真的还会有小弟弟吗?”
晴儿抚摸着他的头,“会有的,绵亿叫明月姐姐带出去玩好不好?让晴儿姨娘陪你额娘一会儿。”
他点点头,走过来抱住我的腿,“额娘不要难过了,小弟弟还会有的,绵亿会等额娘再生一个小弟弟陪绵亿玩的。”说着蹬蹬地随着明月去了。
晴儿搬了一张小椅在我身旁坐下,抹去我颊间不知何时落下的泪,叹气道:“你日日都这么苍白着脸,让人看着实在是心疼啊。”她握上我的手,“小燕子,看开一点好吗?我们都为你担心。”
她道:“紫薇听说这事,连夜就要赶进宫里来,只是染了风寒身子重,实在是起不了身,托我每日将你的消息带给她。”
我闻言转身看她,她莞尔道:“既然还是那么关心紫薇,你也不想她在病中还为你担心吧?”
房门微响,是永琪进了门,晴儿见他来忙起身,“那我先回慈宁宫了,永琪会陪着你的。”说着冲永琪点点头,带上了房门。
“小燕子。”他坐在身边唤我,我没有答他,他伏身过来,温热的脸庞贴上我的,我脸上的濡湿自然也就到了他的面颊边。他的眸中蒙着一层伤痛,“你两天都没有跟我说话了,你一辈子不要理我了吗?”
“小燕子,孩子也是我的骨肉,难道我不心痛吗?可你真的要我舍了你?”他苦笑道,“若是能拿我的命换你们两个,该有多好、、、、、、”
他垂下头,一手紧紧地扣着桌沿,手背上还满是被我抓出的一道道血痕,两次失去孩子,痛得不仅仅是我一个,我这样怨他怪他,想必他心里的痛,更甚于我。心底仍有些凄凉,伸手静静地挨着他抓紧桌沿的手,轻轻唤道:“永琪、、、、、、”
他猛一抬头,将我使力拥进怀中,大力的拥抱将我整个人都紧住了,他的脸埋在我的颈窝,有片片冰凉的濡湿,“小燕子,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没有你,我舍不得孩子,却做不到舍了你、、、、、、”
“我知道你珍爱这个孩子,可若是你不在我身边,我、、、、、、我、、、、、、”他有些语无伦次,也有些哀痛和慌张。我紧紧地回抱住他,柔柔地抚着他的头,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经小产一事,令皇贵妃也是郁郁寡欢,缠绵病榻,永璂又被送到了宝月楼由容妃代养。唯一的一件喜事就是箫剑跟着兆惠打了胜仗回来,乾隆对他愈发器重,升了官爵。
彩霞的事一直没有消息,事情还没有彻查个清楚明白,乾隆也没有发落她。这一日我去了延禧宫,腊梅领我进了屋,屋内很安静,令皇贵妃静静地安躺在榻上,眼瞧此景,我心中泪意直涌,毕竟都是同病相怜失去孩子的女子,而让她失去腹中胎儿的,竟是我那一碗安胎药。
“娘娘。”我诺诺地唤了她一声,她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心中酸楚,却也知道此行的意义,我扶着床沿重重跪下,声泪俱下道:“娘娘,全都是我的不是,娘娘若要怨怪,怪我便是,虽说是彩霞熬的药,但她绝无害娘娘的心思!请求娘娘放了她回永和宫,我愿替她担着一切罪责。”
她侧过身来想要将我扶起,语中虚弱道:“本宫没有要怪罪谁,彩霞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本宫知道,你又有什么理由要来害本宫的孩子呢?”
我听她语中无半分责怪之意,酸意却是更甚,抱着她的手哭泣道:“娘娘,对不起,都是小燕子的错。”
她失神般喃喃道:“你又有什么错呢?你也是一番好意罢了。”她起身将我拉起,“彩霞被皇上打发去了杂事房,本宫已求皇上放了她回永和宫,晚上你就能见着她了。”
我心下大为动容感伤,不禁大力将她环住,唏嘘着唤:“娘娘。”
再多的话,也表达不了我此刻的心痛和悔恨,一碗掺了红花的安胎药,竟让两个女子一同失去了腹中深爱的孩子。
晚上起了挺大的一场风,渐渐地有几丝雨飘进。明月正关上窗子,一个小太监便领着彩霞进来了。他在我跟前打了一个千儿才道:“奉皇上命,送了彩霞回五福晋这儿。”我颌首,叫了小桌子拿了些赏赐给他,打发他走了。
明月赶紧关上了宫门,我这才去看眼前的彩霞,面上都是淤青,两只手也都磨破了皮,想来这几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杂事房毕竟也是个苦地方,定是被里头的嬷嬷和太监给欺负了。她眸中含着湿润,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转头吩咐道:“小凳子,快进里屋拿些跌打的伤膏出来,再去熬一些姜茶给彩霞压压惊。”
小凳子应声忙就去了,彩霞猛一跪倒在我脚边,两手紧紧扯着我的裙摆不肯松开,抽泣着一劲道:“主子,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我扶了扶却扶不起她,只好抬起她的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她满面泪痕和伤痕的脸,问道:“在杂事房是不是受委屈了?怎么这样大伤小伤的?”
她不肯松手,一面哭一面说道:“奴婢心里的委屈哪里能及得上主子失去小阿哥的痛,奴婢真该死!主子何必要救奴婢出来,让奴婢死在杂事房中才是干脆了。”
明月上前,只哭骂道:“彩霞你说的是哪里的话?咱们主子为了你特意去求令皇贵妃娘娘,你还不领她的一番心意吗?”
彩霞眼泪直流,哽咽道:“娘娘和主子因为奴婢都失去了孩子,奴婢本就是个该死的罪人啊!”
听她三番两次地提及孩子,才平缓一些的失子之痛立刻溢满心尖,心头酸楚得很,明月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安胎药里为何会有红花呢?”
彩霞道:“奴婢实在是不清楚,只记得熬药的时候昏昏沉沉的,打了个盹儿,发生了何事奴婢全然不知情啊。都是奴婢的疏忽,让有心人有机可趁了。”
明月疑惑道:“谁会是这个有心人呢?”
正自猜想着,小凳子已经拿了跌打酒过来,我抹干面上的泪水,扯了一抹笑,硬是扶了彩霞起身,道:“伤口一定很疼,让明月给你擦些伤膏,喝了姜茶早早歇着去吧,事儿都过去了,便不提了。”
“主子。”她憋着嘴,诺诺地看我。
我微微一笑,“快去吧,天色都晚了。”说着瞥向明月,她立刻扶了彩霞进屋。
夜间辗转反侧了许久,永琪在身旁睡着,睡梦中的眉头皱得很紧,我生怕吵醒他,只好侧身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一轮月亮。
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白天醒来的时候头晕得很,见永琪还在身边沉沉睡着,莞尔一笑,手才要抚上他的眉眼,房门却被狠狠推开,永琪一下被惊醒。明月肿胀着眼睛,痴痴地立在屋门外,哽咽着说:“主子,彩霞没了。”
我大惊,忙从榻上起身,永琪赶紧穿好衣服,也给我披上了外套,“先别急,先去看看。”
彩霞是投井自尽的,就在后院的那一口井中,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浮肿泛白的,一点气也没有了。我看到的一瞬心狠狠地停了一下,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了平日里和我玩闹说笑的彩霞,她是个叫人打心眼里心疼的小姑娘,活泼开朗,如今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身边绵亿的哭声哇哇地传来,他应该是吓坏了。
愉妃心有余悸,吩咐道:“让人把这口井赶紧封上。”
我脚步虚软地依在永琪怀中,怔怔地喃喃道:“永琪,我并没有责怪于她,她为何、、、、、、为何、、、、、、”语不成句,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永琪紧紧揽了我在怀中,小凳子默默地走过来,双手奉了一张纸过来,呜咽道:“主子,这是彩霞屋子里找到的,应该是她临去前写的。”
我赶紧接过,上面只有六个字:主子,奴婢错了。
彩霞是个没有读过书的女子,她的字并不好看,可以说是七歪八扭的,纸上的泪痕模糊了字迹。小凳子抹着脸抽泣道:“彩霞为了写这六个字,屋子里都是写废的纸,这张是她写的最好看的。”
小桌子也是流着泪说:“彩霞一定是觉得自己对不住主子,才自尽向主子忏悔的。”
我捏着手中的纸,只是一阵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