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2、(八十二)仁君 ...
-
第二日出了陈府,上马车前我一眼瞥向知棋,她看到我的目光骤然低下了头。我从心底笑出声来,我没想过刁难,也并不打算将昨日之事告诉永琪,这一去,此后再无牵连,自然不足为惧。
这一行是往山东去,听说山东沂源县的饥荒闹得特别厉害,乾隆仁善为君,牵挂甚多,已经吩咐马车疾快地赶路了,只在用三餐时稍作停留,为了不扰民,自然也没有惊动本地的县令。可路途实在甚远,天快黑时也只能找客栈住下。
于是,在乾隆的吩咐下,鄂敏包下了县里最大的客栈。
客栈店主的孩子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逢人就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问漂不漂亮,她让我想起了绵亿。虽没有告诉店主身份,想必他见我们这架势必也知道不简单,于是呵斥着女儿不要失礼,我笑笑摇头,将她的一只小手裹在掌心,暖暖的,小小的。
紫薇必然也是想起了东儿,双眼充斥着满满的怜惜,含着笑抬手轻抚她的小脸。
天色已黑,永琪和尔康伴乾隆左右议论灾情之事,晴儿伺候着太后,箫剑当值守夜,只剩我和紫薇与孩子作乐。
我在榻上醒了睡,睡了醒,夜半时分才听永琪托着沉重的步子进屋。我问:“如何了?”
他将帕子浸湿在盆中,又拧干,抹了一把脸,道:“山东沂源的灾情十分严重,皇阿玛心中牵挂,叫我们想一些抑制灾情的法子,又遣了人去寻灾情的缘由。”
我看他满脸疲惫,有些心疼,“累了吧?先歇着吧。”
“我还不能睡。”他摇头,拿过烛台置在书案上,坐下又开始研磨,摊开宣纸,拿起笔沾了墨汁在写些什么。
“我得连夜想一想法子,整理好明日交给皇阿玛。”
我知道他也是倔强脾气,劝不过,也就随着他。只是夜间悠然转醒,见他还在烛光中俯身忙碌着,不免担心起他的身子,于是自己也没有了睡意,披上薄衣为他研磨,他自是不让,却也拗不过我。
第二日永琪交了文案上去,乾隆看罢立刻遣人快马到沂源县告知县令即刻开仓放米,再兴土木为流浪落魄之人造一处安身之所。那晚永琪的面上一直带着欢快的笑意,乾隆对他的嘉许,又或者只是一个赞许的笑,他依然很在意。
本是第二日打算动身,却不料天气太热,人人都有了点中暑气的迹象,常寿熬了一大锅解暑茶,喝下后仍是觉得头有些重重的,直至傍晚才觉得稍好一些。
出房门时,正好见晴儿在井边打水,我才要说话,她却避开我的眼神,赶紧走了。正裕追上前,肩膀却被人抓住,是箫剑在叹道:“别逼她了。”
我不禁问:“你们难道真的打算此后形同陌路了?”
他没有答话,只是微微苦笑,随后才道:“小燕子,这次南巡回宫后,我会向皇上辞官,皇宫不适合我。”他带着淡淡的笑,道,“你有永琪照顾,我很安心,哥哥不在你身边,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永琪绵亿,孝顺你额娘和皇阿玛。”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清楚,他弃了大仇。
我还想说话,他却已经转身去了。
翌日一早启程,车马颠簸地总算是到了沂源县。才至城门口就见衣衫褴褛的灾民成群地涌向城外,乾隆示意,下令阻拦。男子都下了车,从小窗打帘去望,可以看见乾隆领头在问话。
灾民们皆是满面恐慌地看着这一群衣衫华丽的男子。
“你们都是沂源县的?”
看上去像是个领头的人,诺诺道:“我们都是沂源县的,这几年粮食的收成不好,饥荒闹得很厉害,已经有很多灾民逃到邻县去了,我们再不过去,就要被活活饿死了。”
乾隆蹙眉道:“听说县令已经开仓放米救济灾民了,怎么......”
话未问完,近前的灾民连连“呸”了几口,“什么狗屁县令,平日里也不管咱们老板姓的事,县里闹饥荒他才懒得管,他只要自个能吃饱才不会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说到此处,每人眼里都带着深深的痛恨。
一旁的鄂敏略有迟疑道:“听说皇上已经传了旨,怎的县令不遵旨呢?”
“皇上?”那人眼里充斥着怨怪,“皇上是昏君!若不是他择了这样一个人做我们沂源县的县令,十几年来陷我们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又一年年地加重了赋税,怎会到了如此下场?皇帝就是昏君!”
一番话已让乾隆的脸沉冷下来,和珅见状提声呵斥道:“大胆的刁民!皇上在此,岂容你胡言诋毁!”
“你就是昏君?”那人指着乾隆,又不等他回答,朝前一看这阵仗倒也假不了,于是转身对身后的一群人道:“各位,这就是昏君,反正我们都要饿死了,倒不如抢他个干净!”
始料未及的,一大群的人越过前头的几名男子,冲着几辆马车一拥而上,连驾车的侍卫也被他们撩翻在地。簪子,首饰,几十双染着灰尘的手伸过来强取掠夺。太后的发髻已经被抓乱,发髻上唯一的簪子也被拿走,她瞪圆一双眼,吓得晕过去。
“放肆!不能无礼!”
无力的声音却只是淹没在灾民的叫喊声中,车里的帘布被人扯开,乌黑的手伸进车里,想把我们拽出车子。紫薇惊慌失措,害怕地缩进我怀中,眼前的灾民已经疯狂,完全失了理智,晴儿把太后护进怀中,急得哭出了声。
永琪和尔康越过人群过来,拦下灾民愈近的手,鄂敏一声令下,侍卫踢开拦在身前的人,几番推攘,算是把局势稳住了。一番大动静自然惊动了官府,巡抚领我们去了行馆。
在常寿的治理下,太后已经转醒,只是受的惊吓不轻,几天怕是要在榻上静养了。她半撑着身子,面色肃厉道:“皇帝,沂源县的县令一定要严办!身为父母官不能恪尽职守,斩了干脆!”
乾隆颌首,道:“已经派了人将他关押,只待查明真相。”
“那些灾民呢?”
鄂敏接话说:“皇上下令寻了一处安身之所先让他们住着,也遣人派发了米粮和衣裳。”
太后点点头,忽露几分疲倦之色,乾隆忙从榻前起身道:“都去大厅,别打扰太后静养。”一迭的脚步声前前后后地消失在屋门口。
彻查真相的人很快回了,细细跟乾隆禀报。沂源县令上任十年,从不管百姓之事,从不理黎民之苦,搜刮民脂民膏,还擅自传乾隆之意增加赋税。几日前乾隆遣人让他开仓济民,他也只是嘴上答应,并不去做。
乾隆听完面色已经冷了好几分,此般人,不必再容。
沂源县令斩首示众那一天,我们都去看了。在百姓的欢呼叫好中,他也只能流下悔恨的泪,生前的最后一刻,他得到的只是痛恨和怒骂。
“善恶终有报!”乾隆大快人心地道。
新任的县令是上届中过举人的杨氏,才一上任立刻开仓放粮,周济百姓,是个贤良之才,深得民心。乾隆自然也是沂源县民口中赞不绝口的仁德之君,各种英明皇帝斩杀贪官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也有说书的当作故事来讲。
今晚大概是用的最开心的一餐,行馆为乾隆备下的膳点自然也是精致得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闷闷不乐的只有紫薇。我已细细看了她两日,她几乎没有笑过,乾隆看出她的怏怏,问道:“紫薇,怎么好像不开心?”
紫薇强自笑道:“只是想起前面就是故乡济南,有些触景生情。”
乾隆道:“你娘的墓早被移入了皇陵,你在济南还有亲人吗?”
紫薇默了片刻,才道:“本来是有的,只是他们说我娘未婚生子,都说她不检点,丢了夏家的脸,祖父祖母过世后,他们都和娘她断绝了往来。”话至此处,她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乾隆听罢眸中有些惋叹,“是我负了你娘,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令皇贵妃见状道:“前面就是紫薇的故居了,皇上若是想念紫薇的娘,倒不如去故居瞧瞧,也能睹物思人,紫薇也很久没回家乡,想必心里也是想的。”
乾隆想了想,目光突然变得怔仲起来,“几个孩子去吧,紫薇,朕就不去了。”
乾隆突然的话让我们怔了一怔,令皇贵妃才像是想到什么,眸中有些懊悔,片刻才道:“臣妾该死,怎么就给忘了,孝贤姐姐就是在济南抱的病。”
乾隆道:“你是忘了,可我是忘不了的,那年东巡她就是在德州一病不起,又不愿因自己而贻误朕的国家重务,一再催促朕旋辔北还。”他深深一叹,“孝贤永远都是一心为朕着想的好女子。”
提及伤心事,人人都是沉默,未曾发过一言的皇后突地起身道:“臣妾突然觉得身子不适,先回房了。”也不等乾隆作出回应,就让容嬷嬷伺候着走了。
夫君心心念念地记着旧情,想必她心里也是不好受的。乾隆仍沉浸在以往的回忆中,深深道:“第二年故地重游,为了避雨,朕就在夏府遇见了雨荷。那一年正是荷花盛开的时候,她就坐在亭中对朕微笑着,那姿容,神态,像极了孝贤,朕那时就在想,是不是孝贤回来了。”
这话说得直白,紫薇听罢脸色有些苍白,乾隆心心念念的夏雨荷,想必也成了孝贤的替代而已,那几分姿容神态,却叫一个女子付出了一生在等待。
乾隆默了片刻,突然看向紫薇,“朕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女子,就是你娘亲。”他再不多说,小路子扶他起身,缓缓地往里屋去。
翌日我和永琪,尔康陪着紫薇到故乡德州,其实并不远,乘车马不过一个时辰。
旧屋很快就到了,已经十几年无人打理,夏府看上去很陈旧。轻轻推开大门,声音有些凄厉,从紫薇的眼神中看出,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一样的花草,一样的厅堂,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了。
堂中的盆景结了厚厚的蜘蛛网,每一张桌椅也都满布尘埃,从满屋的字画可以看出是书香门第。紫薇细细地看过每一处,这里曾是她的家,如今仅剩荒凉。
她一物一物地拿起,痴痴看着,“娘亲每晚都会拿这架琴弹着曲,我知道,她很想皇阿玛。”
“我娘用大好年华等待了一辈子,竟做了旁人的影子,她的情,当真是错付了么?”
尔康上前,叹道:“便算是影子,也是有几分情意的,我相信皇阿玛对娘的情意并不假,紫薇,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们并不能拿‘情有独钟’去要求他。”
看着相拥的两人,永琪只是牵着我走到屋外。
院中的梧桐树早已枯黄得不成样子,残黄的枯叶落了一地,这个院子丝毫没有春临的气息,有的只是一室凄凉,丝丝密密地袭来,叫人喘不过气。
身后的永琪也只是将脑袋靠在我肩上,沉默不语。
我不禁一叹,美好的事物总是很难留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