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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鸟 ...

  •   当然,说是不说,但是想到既然大家都非常的关心我的私人事务,我还是发挥一下小报记者池小瑾的八卦精神,自我曝光一下。
      话说到我十七岁那次在一个暴烈的午后到虹口租界的日本店子给小妈找扇子,结果遇到一个很爱扯皮并且有比较强的种族歧视倾向的日本娃,发生了小小的口角。然后就遇到了这小孩的叔叔,当时二十岁的白鸟渊也。
      浸□□校已久的我,汗颜的说,除了头上秃得很有地图感的生物老师,还有干瘪得如湘竹扁担的国文老师,再加上我家时时藏匿在轿车里终日不见天日的司机黄师傅,还没有仔细见过更多的男性,此番一见这日本娃的叔叔,顿时恍然大悟,明白此间还有这样的风采,少女情怀一冒头,家国情绪立马萎顿得没影了。
      正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那青年却一个大躬鞠了下来,吓了我一跳,才听见他说:“实在是对不住!”说的是一口蹩脚的中文,但意思还是听得清楚的。
      都说日本人最是矫情礼节多的,我这时候才见识到,只见他如石化一般像个根号似的问候着我的肚脐眼,连退两步,无力道:“您不要这么大礼——”
      他总算是有了动作,直起身子,一双秋水眸子定定地望着我,一副弦月眉蹙成个川字,痛心疾首的样子:“小侄年幼,出言无状,不知道怎么冒犯到了小姐?”
      这古文诌的,我肝儿颤了片刻没说话,倒是身边的那个小萝卜头用日文跟他叔叔吵吵起来了,说的唾沫星子四射,多半先反咬我一口,我索性就告诉他了:“先生,你的小侄子骂中国人。”
      他立马很为难的又连连鞠躬:“真是对不住了!洋平他是小孩子,多半是从学校学来的不好的话,我一定会多多管教他的!对不住了!”
      “但是他说是他爸爸说——”话说到一半吞了下去,摆手道,“罢了罢了,就当小孩子胡说了。”
      他如获大赦一般,把洋平扭住说了些什么,说得他头摆得像个拨浪鼓,小萝卜头的叔叔无法,只好又对我很诚恳的笑了:“洋平太倔了,我代他道歉了。小姐是来买绸货的?”眼睛看着我手上的包裹,我点点头。
      “这家的绸货是很好的,如果下次您再来的话,请务必来我们家里坐坐,家姐是挑选绸货的好手。”他的笑真是好看极了,像遥遥的一座玉山,烈日的扫射下,晃得我眼晕腿又软,嘴里苦得像生吞了黄莲膏,心里头却很受用。
      我哪里还来得及说话,只能连连应着,随手拦下一辆黄包车故作镇定地爬上遁走。车夫脚力足,几个大步就到了老远外,我微微侧过头,神崎家布店外的半截帘子边上,穿着半截袖子藏青色夏季浴衣的白鸟渊也,押着半截大的白鸟洋平冲着我的方向我鞠躬,他则露着半截生疏半截和煦的笑。

      以为家里学校离虹口租界远得很,又听说日本人天生爱群居,不怎么离开势力范围,就此再没有想到会有第二次相遇。
      那天从虹口回到家里,心里却怎么甩都甩不掉这件事。高温警报消除后复课,看见领桌的女生依旧拿着日文书消遣,这时却有了异样的感觉,凑过去一同看那书。
      邻桌的女生,依稀记得名字叫秦婉莹,人却不像名字温婉晶莹,犀利剽悍异常,斜扫我一眼,一只柳叶眉挑得老高,莫名其妙道:“侬做啥?”
      “你喜欢日本话?”
      这厮瘪嘴:“谈不上喜欢,只是因为住在公共租界里。”
      “就为这个?”
      “是啊,进进出出总看到些气傲的日本人,也瞧见过中国人吃亏,想着如果会些日语,不至于占下风。”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正气凛然。
      我不禁瑟缩了一下:“说到日本人……也不尽是气傲吧,总归有好的。话说,你家住公共租界?”
      话出口就立马想起这姑娘的家境实在是太显赫,他老爹不就是上海滩仅次于犹太哈氏家族的房地产商秦丰轩,神奇的小报每天都有八不尽的卦,乃是居家旅行之必备,什么地产大鳄哈同他老婆的妹妹的儿子的风月史啦,什么当红影星林玉英人前风光内心慌张的血泪史啦,什么过气歌星如何傍上大买办商人由死入生的复活史啦,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的一塌糊涂。
      而就在这张报上,就出现过秦婉莹他老爹的故事,话说秦姑娘她老娘是个中法的混血儿,传说惊为天人,他爹一见之下浪子回头纨绔转身,非此女不娶,一时间郎妾鹣鲽情深。可好景不长,混血美女在秦姑娘出生后不就撒手人寰,虐得秦老爷终日郁郁寡欢,在院墙后面挖了个坑,放上爱妻遗像种满各色花卉,日夜祝祷,对独生女儿秦姑娘则视为掌上明珠,极尽满足。而这位传说中的秦家独女则也是被训为名门淑媛,早早打进上海的交际圈。
      还记得当时看到这篇文章百感交集,大叹同样是炒地皮的,同样是早年亡妻,同样是遗有独女,这人跟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涅。回顾我爹亡妻后,马上屁颠儿着急忙慌地就把小妈娶进家门,当然事实证明我和小妈的感情多过对亲妈的印象,但那也是因为我亲妈的牌位常年居住柴房,只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我爹才吭一声:“姑娘啊,给你妈磕个头去。”然而就这一个中华优良传统也在我爹成功当上暴发户脱亚入欧后走向不归路。
      但是再看看人家秦丰轩,多么深情,多么文雅,多么忧郁,多么把一颗心揉碎了再拥进怀里的文艺,真是怜煞一干师奶。想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重新回到正题上来。
      “对啊,就住在虹口哩,离外白渡桥不远。”秦姑娘说。
      “虹口?那……日本人很多吧?”
      又是不以为然地点头,这时刚好铃响,我撕下作业本的一角,匆匆写给她:“你认识虹口一个十八九岁的日本人吗?”
      她接过去看了半天才回道:“男的女的?”
      做了下口型:“男的。”
      她恍然不知的样子,摇摇头转过去了,直到国文课上到一半,秦姑娘猛地一顿足,向我兴奋地锐叫:“想起来了,我好像知道的诶!”国文老师无辜受惊,捧着小心脏半天不说话,半晌放下书,用悠远深邃的目光示意我们去走廊面壁。
      然后就是在这条走廊上我和秦姑娘相见恨晚,大谈特谈。我跟她说我在神崎家布店门口碰到的那个日本娃和他的叔叔。
      “我说什么来着,连个日本小赤佬都敢骂中国人了,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哦,你说重点不在这里,那重点在哪?在他叔叔,哦,他叔叔是不是特别年轻,二十岁左右穿一身和服,扎一小辫,说话不要太斯文哩!
      “我是认得他的,先前参加哈氏的聚会曾经看到过,本人好像是个旅华记者还是作家的,见谁都是笑,我当时还说哩,男人怎么倒像个女人似的扎长长的一条辫子,哪知道老派的日本人都是这样。
      “哎今天发现你蛮有意思的,平时我们都没怎么讲过话哦,你是叫叶笙?你爸爸是叶伯庸?我晓得的。
      “你说的小报的文章我也看过啦,快把我笑得半死,除了我妈是混血儿之外都假的不能再假了,而且我妈又不是中法混血,是中印啊。
      “我爸哪里有那么痴情忧郁哟,吃得香睡得好,管我还特别厉害,我特别想演电影,想能像胡蝶一样带着小浓妆上《良友》杂志的封面,但是他不准呀,说什么电影女演员最爱抛头露面,都是人尽可夫。”
      秦姑娘还欲热热闹闹地说下去,只见国文老师一面在里一面在外地横在教室门口,幽幽地看着我们,一脸受伤隐忍,吓得我们赶快恢复面壁的姿势,大气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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