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笙歌散尽游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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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怀春的故事古往今来各色话本中演绎得太多，想如今我若用大龄女青年之身再倚老卖老地强迫看官们跟我重走一遍，那肯定会被骂太不厚道外加无数西瓜皮加身，所以在这里只好用废话少说直捣黄龙，您请好儿吧。
那时以为家里学校离虹口租界远得很，又听说日本人天生爱群居，不怎么离开势力范围，就此再没有想到会有第二次相遇。然而缘分就是没想过再见的人莫明其妙地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还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笑。
再次遇到白鸟，我实属尴尬。
我和秦婉莹姑娘厮混在一起久了，三观不正，五官全失，感叹世风日下，做不了时代的弄潮儿，总要在潮尾赶上一把，决定这天傍晚放学后前去围观“花榜”姑娘游街。所谓“花榜”姑娘，即是那时候由那时候的各个青楼选出的头牌，妓馆为了招徕客户，组织规模盛大的游街活动，不得不说是揩了民主社会的油。在小报上看到这则新闻后，我和秦姑娘好奇心爆棚，揣着两颗矜持小姐的心犹豫再三，终于决定一探究竟。
花榜姑娘们据说会沿着从外滩黄浦滩路出发，经大马路到大新街，拐进四马路，至五马路，巡回游行。我们料想到此番交通必然瘫痪，也不走远，就择了女中附近的一条大路蹲点，一人捧一盒锅贴，边吃边看。
人果然多得可怕，路边虽然早已围上了围栏，但是群众的好奇心与窥私欲永远是强大的武器，时候越晚，人潮越是汇集，路上脆弱的路标早被冲得四分五散。人头攒动，继而骚动，放眼望去，白花花的都是饥渴男性的后脑勺。
我和秦姑娘肝儿颤地相视，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就被夹在了老中青三代男性的包围之间动弹不得。手上的一盒锅贴早都被挤掉了，只剩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一双筷子，我顺手也把它撂了，无意间回头一望，紧贴在我身后的一名男青年更为狼狈，白衬衫上遍布爪印，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悬在鼻梁上，人海中沉浮着，斯文扫了一地，看见我回头，还力图保持风度，挤出一个笑，搭讪道：“小、小姐也看游行？”
顿时我就无力了，暗骂自己怎么凑了这莫名其妙的热闹。再四顾望望，好样的，秦姑娘也没了踪影，不晓得被冲到哪个旮旯里蹲着去了。她神通广大自力更生，我先顾好自己，逆着人潮一路摔打推搡着退到围观群众的后面，用力过猛，一个猛子扎出去，稳了半天神才没跌下去，刚刚庆幸逃出生天，回头在人海里搜索着秦婉莹，晃眼间却看到一个熟面孔。
而这熟面孔居然也还记得我，颇为惊讶而又一贯温和地笑着开了口：“真巧啊。”
我憋住了一口气，天知道我有多想装出“你认错人了”的表情走开，但奈何人仍多得让人迈不开步子，只得呆呆地站在原地干笑几声：“巧、巧得很。”
白鸟渊也又是一身墨黑浴衣加上浅底木屐子，弦月眉轻舒，嘴角微扬，手上拿一个棕色皮面笔记本，一支钢笔停在纸上，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笑着看你，看得你汗毛竖了一身。
我搜肠刮肚找不出寒暄的话，只能木木地假装“诶我怎么到了这里我只是路过的不是来看美女游街的这种怪大叔才做得出来的事的”的样子，疑惑地遥望人群，力图撇身事外。
背后却传来一个带鼻音笑着的声音：“刚才站在站台上，看小姐在前面，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我顿时口焦舌燥，一身的血好像都涌到了头上，脸上烧胀得好像过年祖宗灵牌前祭的猪头，我扫扫喉咙，润润嘴，老实巴交地回道：“除了人，还真没看到什么，先生呢？”
“和您一样，除了人，什么都没有。只怪自己不够高，不然或许还真能看到些东西。”
“先生对花榜姑娘游街有兴趣？”
还是笑着的，摇头：“倒也不是，因为供职的报社需要通讯，才派我来看看的。”顿了顿，补充说：“在江户的吉原和京都游廊，也有这样的花魁游街，也是很精彩热闹的。”
我有点心不在焉，在绞尽脑汁地找话题，他脸色却忽然有点僵，问我：“上次关于洋平的事，本来应该登门致歉的，但是您走的匆忙，也没有留下名字，所以才……不知道您的名字是？”
我被提起又摔下，心里忐忑得歪七竖八，日头还足，闷出我一身汗，连忙从兜里掏出手巾来擦，估摸着脸上已经挤得稀脏，擦一擦勉强维持一下家族形象：“我姓叶，叶笙，笙箫的笙。”
“那就是叶小姐了，我姓白鸟，名渊也。”
言罢又是一阵静默，空白的脑中隐隐听到人群的欢呼与骚动声，但却不分明，像是一觉刚刚睡醒，回味着一个离奇曲折的梦的时候，头脑的虚浮和嗡嗡的耳鸣。滚滚的人是猛浪，一前一后一后一前，把仅有的一点念头都打散。
应该是花榜姑娘们巡游到了，我踮脚引着颈子看，登榜的青楼姑娘们着盛装旗袍，裁缝的剪刀狂放地将衩开到了大腿，盘龙彩凤，游蝶牡丹，花花绿绿地晃花了眼，女子的颜色也绝佳，善睐的眸子里有水，四处溢洒。流光溢彩的四轮镀银马车上打着巨大的妓馆广告。
才没多大光景，马车便答答地转过一个弯拐进另一条街，男青年们不够尽兴，纷纷散去赶那条游行的队伍，人潮便渐渐散了，散过后一地的果皮纸屑。仔细看看，不知谁家的皮鞋被踩掉一只，凄惨惨地躺在一片人造废墟里。傍晚已过，黑紫的夜幕落到地平线以下，夏末的熏风扑脸，街上突然变得空旷冷寂异常。
秦姑娘是真的没了影子，我拢拢鬓角，不知道回家怎么解释。未及转身，不防遇上白鸟的话音：“过几天虹口戏院有场净琉璃戏，不知道叶小姐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我回过身，路两旁澄黄的街灯眨巴着亮起来，一个大叔跛着一条腿踢踢踏踏地走过来，默默地拾起地上那只皮鞋，默默地穿上，然后又默默地走开。
一天后，我捧着盒锅贴在游街现场蹲点和遇到白鸟渊也时的照片被刊在小报上，作为花榜姑娘游街报道的花絮。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作为一个暴发户的女儿，我怎么会有这么高的知名度。
说给秦姑娘听，她半晌道，可能那记者拍的是她，我无意中做了人肉背景，但因为这家小报参有秦丰轩股份，不敢刊发有关的负面消息，但又凑不足版面，终于掘地三尺，把我的家史挖了出来。
半个月后，我和白鸟渊也看净琉璃人偶戏时的照片又荣登大榜，标题赫然《叶氏独女再会日籍腻友男方竟系日军官亲属？》。
两个月后，标题更加悚然《登堂入室？叶氏家迁日租界》，在这里，我第一次被称为“孔二小姐第二”，天知道这是因为我爸爸嫌老房简陋，才做出来的事。
报社与我渊源已久，对我痴心一片，关于我的追踪报道绵绵不绝，但大半不过是捕风捉影，如果可以，我心里倒还愿意文章内容为真，可惜并不如此，于是眼不见心不烦，慢慢断了看小报的习惯。
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小报最后一次刊发关于我和日籍腻友的罗曼史，是无不惋惜的语气《叶氏遭弃？男方返日难还》。
白鸟渊也临走时非常匆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即使是对我，这个他唯一的中国朋友。只是在他乘邮轮回到日本后的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份没有署名的电报，白纸上草草几个铅字，寥寥落落的：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
说多了都是泪，就不说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笙歌散尽游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