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约》陆知羽

2、夏风篇

　　【曾缘君】

　　江风离开了胡桃镇，远去山东烟台读书，在高二下的时候。他离开在春节后不久的一个晌午，只在那之前留下一封信。

　　信里虽絮絮地说了不少，其实意思只有一个：他将远行至鲁求学，切勿断了书信往来，定要好好照看自己。

　　再开学，一切如旧。

　　若说有何新奇之处，大抵是对陆知羽的改观。昔日远瞥，只觉此人举手投足言谈眉宇间都带有丝丝傲气，她的随和是公主式居高临下的平易，终究隔着俯视的不平等。然半年的近察过后，才知那不过是她小心翼翼的自我保护：怕被疏远，所以刻意随和；恐被伤害，因此创造距离。旁人都认定陆知羽自信坚强，然而表面自信实为脆弱的知羽，实在超乎缘君平日的认知，教她不自觉心生呵护与疼惜。知羽与她，渐成好友。

　　一日于杂志上看到这样的话：评价一个人，看他身边朋友即可。缘君歪头琢磨此语，觉出自己是精神分裂患者也未可知。她的好友——陆知羽与余歆曼、江风与何北固，性格好似千差万别，如何由此评价自己？有时不可不惊叹天意奇绝，她虽与知羽、歆曼同为好友，偏两人不喜对方，知羽以为歆曼轻佻幼稚，歆曼视知羽孤傲虚伪，两人偶尔撞上只点头而过，鲜有交流。缘君曾试图讲和双方，终以失败为结，各走各路互不打扰。友谊之事一向随缘，久之，缘君只得作罢。

　　好在她并未被此事困扰长久，江风又有信来。

　　他加入班里足球队，球衣号码为她生日，大大的“628”印在前胸后背，每每奔跑时好似听到她清浅的呼吸。课业比胡桃镇繁重，常待他饥肠辘辘，老师才意犹未尽喊放学。夏天自习室犹如蒸笼，他汗滴顺颊颈滑入衣领，一天就要将湿漉漉的衣服换洗。班主任好像克扣了他的信，他已有两月未曾获知她的消息。即便如此，他还是心心念念地记下诸多小事，执意与她分享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江风离开时正值冬末春始，胡桃镇大雪铺天盖地，晃得眼睛生疼。而今已入七月，白云重重，红日杲杲，天高地远，生机盎然。

　　升上高三，一切都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缘君母亲从老家来胡桃镇，在学校边租住下来，母女两人一同备战高考。知羽也更拼命，每晚近凌晨一点才歇，早上六点又爬起背书。缘君的时间表与此相差不多，深夜疲惫息，清晨振作起。然数学让她百般无奈，下了苦功亦无所收获，简直似专门来克她。一次数学模拟考，知羽拿了最高分143，她却只入账41分，连零头都不到，而她明明仔细准备万般苦想。

　　这次是真痛了。全心努力后的失败比潦草敷衍过的无奈痛上不知多少倍，又夹杂着失望、自责、怀疑和委屈，痛得她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早已下课的午间教室寥寥几人，正讲解题目的知羽被缘君的眼泪打断，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不是不努力，她的用功知羽感受得最多；亦非愚笨，生活感悟她一点就通。大抵是真的对数学不开窍吧。知羽慌乱地安慰她，表情急得似要哭出来，只能不停抚着她颤抖的肩背，一下一下，犹如安抚无助的婴儿。

　　她于是下更大功夫在数学上。遇到不懂就问询知羽，但凡做错也请知羽解惑。有时听得知羽骂她：上面写x的三次方，怎么誊到下一行就成了x的二次方？你给我认真一点！每每这时，知羽瞪大眼睛佯装生气，她就笑作一团，暗自庆幸只是抄写马虎而非公式记错。更多时候，即便知羽已讲毕一回，她仍是不懂，两三遍之后知羽脸色不佳，但瞧她眉头紧皱一脸苦相，又只得打起精神再来一回。这般往复折腾，终于在后几回考试里爬到了及格线。阿弥陀佛。

　　高考的心惊胆战与奋笔疾书自不必提。江风离开的这一年半，留给缘君的收获是沉沉的一打信。少年最初的字迹歪歪扭扭，鬼画符般挑战缘君的审美底线。或许异乡学子在高压下鲜有其他乐趣，江风开始练字，信中字迹日渐工整，惹得缘君频频向知羽提起。知羽看不出哪个字好到让缘君念念不忘，但瞧她傻笑珍惜的模样，嘴边刻薄的话变了方向：嗯，进步挺大。

　　不知在相隔万里的鲁地，江风是否人如其字，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少年？

　　【江风】

　　缘君考进天津，一座正在扩张建设的临海之城。江风依然在烟台埋头苦读。因初至此地课本相异，江风重修高一从头读起，待缘君是大学新人，他还默默埋首于语数外理化生。身未动，心已远。江风满腹思念附着于朴素信纸，言辞恳切，情透笔尖。

　　偶得空闲，于海边踱步，幻想着缘君收到信时笑开的眉眼，幻想他的情愫缠绕在她清爽指缝，微微用力，可隐约见青色血管浮动其间，那是他的心与血。是他用心血浇灌的初爱。

　　海水打湿鞋袜，流过他脚下的这一缕蓝水可从不远的天津逃来？可知那里人心如何？风俗怎样？她习惯方言腔调与否？有无受人欺侮察人脸色？又是否，会偶尔想念他？水不语，他亦沉默。

　　很想她好，想将所拥有一切全捧给她，心给她，身给她，世界都给她。如此执念，焚尽当下过眼繁华，惟愿凭己之力，为她立家。

　　江风渴望长大。

　　只是彼时尚不知，长大需代价。

　　缘君渐安大学生活，知羽就读于京，常跑来看她，也算不得寂寞。每过校门，她均伸头望望有无云中锦书，如此这般，待江风高考结束之际，两人书信厚厚一摞，情深意长，使人艳羡。

　　然而，江风并未来津，他去了南国之地——坐拥温柔西子湖的杭州。

　　大学新鲜人江风进足球队、入学生会，想给缘君更优秀的自己。信中云，室友皆北方男儿，豪气爽朗；课程无聊至极，呵欠不断；球队新换球衣，号码依旧；吴越风景独好，邀她共赏。缘君笑他孩子气，却依然细翻日历，定好南下行程。

　　来年春暖花开时节，缘君不顾迢迢路远，终与江风携手并肩。西子湖婀娜窈窕，清新温柔。想白素贞许仙往事，在如诗如画景中，生生添一层媚意。未值旅游之时，湖畔人少风微，水面映出亭台树影，教人不分天上与人间。白日，两人游荡细语；夜晚，静静相拥而眠。

　　江风的雀跃路人尽知。上扬嘴角、温柔眼眸、颤动睫羽、体贴言行……无人能懂他心底的澎湃之深。心爱之人，在他触手可得的范围，只要他微微用力，就可圈她入怀。幸福的太让人迷醉。

　　相守四日，抵万水千山天外飞鸿三年。真教人不忍归去。

　　车站里嘈杂喧哗，泪水覆盖的世界中，熙来攘往人潮终是模糊了江风高瘦的身影。

　　缘君，珍重，再见。停了片刻，又加一句：请你等我。

　　话已被泪吞噬，缘君只得重重点头，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人海里。守在原地的虽是江风，怅然若失的却是缘君。她早在高一游帝都的那场烂漫星夜下，当他温热手掌稳稳扶住她摇晃身体时，亦或是更早，在初见他神采飞扬谈论球场风云时，动了凡心。

　　缘君泪珠如玉回想情爱源头，江风已野心勃勃谋划以后。不是不感伤，然男儿自强，他需更努力上进，才给得起缘君美好生活。世界都给她，并非想想而已。传书三年并肩四日，这段感情已至沸点。

　　好似炽热夏风，如火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