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殇》姬如清水

5、痴人说梦

　　“卜仪，卜仪。”

　　倘若不是在街头见到那样一双眼睛，是不是，这一切都不是这个样子。

　　她身上有她的影子。

　　倘若没有一个纯洁的灵魂，又何以拥有那空灵澄澈的目光？

　　在遇见那孩子的一刹那，这种想法就已经冒出来。仿佛时隔七年，那个人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让他放弃这就要到手的安宁，再次沉入混沌人间浩浩荡荡无止境的恩仇中去，说不清到底是责任，还是愧疚。
　　“别喊了，他在一边的屋子里好好躺着呢。”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突然响起，十叶吃了一惊，朦胧中睁开眼，发现竟是个白发老头。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床单，还驼着背，一双眼睛似瞎非瞎地眯起，手里的扇子正对准一旁熬药的炉火缓缓摇动。
　　“你，是谁？这是哪里？”十叶挣扎着坐了起来。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感觉不好受吧。”老人一边熬药一边摇头晃脑。
　　“请问前辈，尊姓大名。”十叶一揉着脑门一边打量着眼前的这位老者。
　　“你可以叫我仙巫人，外人都死这么叫我的。”老人看都没看十叶一眼，继续熬着药。
　　仙巫人。那不是一直以来游荡在神鬼之门的那个江湖道士么？
　　“多谢救命之恩。那个孩子呢？”十叶站了起来，朝门口挪了两步。
　　山谷里春意正浓。大片大片的金银花绕着茅草屋盛开着，不时有蝴蝶飞来高低起舞。
　　空气里的飞虫与微尘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连绵不绝，从树上一直到屋里。在另一扇门的后边，卜仪静静地睡着。
　　“我已为他洗净了身子，并用药草熏了几个时辰，已相安无事。”
　　“她，怎么样了？”十叶的目光穿过绿色的纱帘。说来奇怪，那孩子睡在榻上，面容安详，不知是因为沐浴过还是什么，此时身上竟散着一股奇香。仔细看去，那张脸蛋也容光焕发，不像他初见她时，那般狼狈不堪。
　　“他的伤势比你严重的多。好在我路过及时。”
　　“怎么说？”
　　“脑子受到了重创，能保命已经不错了。”
　　什么？十叶心里一阵酸楚。
　　“那孩子是楚国人吧？”老者随口说道。
　　“是。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可多了。”自称仙巫人的老人笑呵呵地看一眼十叶。
　　“那你知道，为什么这孩子会被秦国人追捕吗？”
　　仙巫人叹口气道：
　　“你该不是可怜他了吧。”
　　“那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受到世间这般折磨对待？”
　　仙巫人摇摇头。
　　“很多人打一出生，就被当做敌人了。你应该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是因为做了错事而受到惩罚。有时候，命运已经为你选好道路了。活的好与不好，都是命。他也有他的命。”
　　“那你能告诉我，秦国人为什么要得到她？”
　　“因为他是楚国巫族的后代，是秦国的眼中钉，肉中刺。”
　　“巫族？”
　　“那是秦国最惧怕的种族。楚巫，在楚国灭亡之前，向来是秦国的心头之患。没有了这些苗子，秦国的未来毕当如日中天啊。”
　　“你是说，秦国费尽心思追捕她，就是因为她会一点巫术？”十叶哭笑不得。
　　“你错了。巫术只需稍加培养，就可以发展成为可怕的力量。一个有着常人所不及天赋的巫师，更是有可能长大成为一代巫师，到了那时候，他们，就是秦国最大的敌人。”
　　“难道就因为这点理由，所以连孩子也不放过么。”十叶又望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卜仪，喃喃自语。
　　“你不要太难过，每个人都有他的路要走。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十叶不自觉地抚摸了一下受伤的手臂。
　　如果真是这样，人为何还要想着去关心人，帮助人呢？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更是没有必要相互理睬了。
　　仙巫人瞅了一眼十叶。手中的扇子放慢了速度。
　　“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个孩子？”
　　十叶吃了一惊。
　　“也不是在意。只是……她好像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
　　“废话。因为他是巫师的后代，当然会不一样。”
　　“不是。我是指她给我的感觉。”
　　“巫师是蛊惑人心的人群，你该不会是被他施了什么法术了。”
　　十叶摇了摇头，心想那不可能。
　　虽然他很早就注意到她，而在琅琊县的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但是，凭她一个孩子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对一个根本没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施咒，更别谈蛊惑什么的了。
　　“你要知道，巫师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不是我这么说，而是，他们的确与众人不同。”
　　“卜仪曾经为我疗伤。并且用的也是巫术。我见过那种巫术。”
　　“那不算什么。巫师诡计多端，那个也许只是雕虫小技，你得小心了。”
　　十叶没有作答。
　　“你的剑很不一般，想必你也是个厉害的舞剑之人。但是，不管你和这孩子有什么牵连，我想奉劝你一句，离这孩子远点，你不要生气，我这也是为你好。”
　　“为什么？”
　　“我每天都有几个时辰会梦见这世间将要发生的一些事。刚刚为你诊脉的时候，我也梦到了你的。”
　　十叶哑然失笑。
　　“每个人都会做梦，梦境怎么会是真的，还要去相信不成？”
　　“你别忘了，我是仙巫人。虽然说我这老头子不太中用，但好歹祖辈也有些巫师的血统。这么多年来，我梦到多多少事，到最后都变成了现实。时间长了，那些人都怕了我。”
　　“你自己都是巫师，还让我远离巫师？”十叶哈哈大笑。
　　“我不是巫师，我只是个商人。我把梦卖给别人，好让他们消灾避难，对你，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这个孩子不简单。”
　　“说来听听。”
　　“他是个祸水，带着他，你迟早要吃苦头。”
　　“祸水？”十叶一遍重复着老者的话，一边回想起琅琊街头那个步伐翩翩的少女。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说吧。”
　　“我算了下这孩子的八字，四柱中就一对童子。还是孤鸾。”
　　“那又如何？”
　　“他的命不长，而且会孤死一人。”
　　“什么……”十叶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得颤了下。
　　“难道不能改变么？”
　　十叶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打自己认识这个叫卜仪的孩子以后，就不断有关于她的噩耗灌入自己耳边，先是被秦国通缉，现在，又有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告诉他说，这孩子，天生短命。
　　“你想自己改变么？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可多了。”
　　又是那句话。
　　十叶虽然口上没有承认，心里却对这所谓的仙巫人的话耿耿于怀。
　　卜仪仍睡得香香的，可是在十叶看来，那瓷娃娃般的面孔澄澈得却似一朵尚未盛开便已注定提前凋谢的莲花。
　　“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他。没有你的牵涉，也许他的日子还会好过些。”仙巫人补充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啊，就是与我做交易。”
　　“什么交易？”
　　“就是拿你的命抵他的命，一命抵一命。”
　　十叶皱了皱眉头。
　　“如何？不愿意了吧。既然如此，就放他走好了。”
　　十叶默默地走回到榻上，躺下休息。
　　身为仙巫人，定是可以同时掌握仙术与巫术，但是对于一命抵一命的玄幻说法，十叶向来不敢置信。
　　世间哪有那等好事？
　　若真的可以，当初自己求遍天地神灵要要回红莲公主的时候，他仙巫人为何不出现？
　　真是痴人说梦。十叶心想。
　　所谓梦境，亦真亦幻。自己早就没有那个热情去相信神鬼之说，更不会轻信江湖道士之言。
　　“你说她是祸水，那你就知道什么样的人会被她祸害。我只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人，对尘世早已毫无眷恋，我救她，纯属是因为那是我欠她的。”
　　“哈哈哈哈，我要是你，就不会插手这件事。”
　　“什么意思？”
　　“你是看不下去这孩子被人欺负吧。但你要是不插手，他也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怎么会？一个女孩子家，那么点小，又被人栽赃，我怎能坐视不管？”
　　仙巫人笑了。
　　“你这人脑子摔坏了吧。这分明是个童子，怎么会是丫头呢？”
　　一阵死寂。
　　他说什么？
　　卜仪是……男孩？
　　“不仅是男的，还是个石人。”
　　所谓石人，是生下来就丧失生育能力的人。十叶虽然听说过，却没有亲眼见过。
　　这真是无稽之谈。
　　“不信的话，你自己去验个身不就知道了？”仙巫人信手一指卜仪休息的房间。
　　怎么可能？那张脸，明明是个女孩子的脸孔啊！
　　难道，果真被外表所迷惑了么？
　　可是为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十叶的脑子里炸开了锅，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晚被绑在柱子上差点遭人猥亵的姑娘竟是个男儿身！
　　难怪仙巫人会不以为然地那样说。
　　“怎么样？我早就说了，巫师是很会骗人的。”老人走到十叶身旁，将一碗刚熬好的药汤摆在面前的桌子上。
　　十叶低头不语。
　　“这两天，他是不是对自己是男是女，对你只字未提过？”
　　十叶点点头。
　　但是他突然想起，自己也从未问过啊。
　　只是，想当然的，把“他”当作了“她”，还理直气壮。
　　“男人也可以使祸水。男人若是祸害起来，会比女人可怕得多。”仙巫人眯着眼睛，窥测着十叶眼底的每一丝忧虑。
　　难道，真的要离开这个孩子，让他自生自灭吗？
　　他只是个孩子，孩子而已啊。
　　“你会为他丧失你的所有。”仙巫人摇着扇子走开了，留下十叶独自一人在屋子里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