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幻影》椰风蕉雨

24、番外 偿还

　　陆文振甫一接手陆氏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不太看好他。话曰“无奸不商”，陆文振这么一个浑身透着温文的“前艺术家”，实在同活泛着铜臭味的商场不太搭边。商场如战场，尔虞我诈刀光剑影，惯于执笔挥墨的陆大少恐怕难以跻身其中。

　　仿佛为着印证大家的臆测，这位与众不同的富家少爷拿主意的第一单生意，竟然是收购嘈杂夜市区的一家陈年旧月的小剧院。

　　投资部门的总监是追随陆彬多年的老臣子，看了陆文振开给剧院老板的价格，险些惊得眼珠子也掉出来，心叹一句便是再有钱也经不住这样胡花乱用的。总监大人苦劝未果，暗自呕得几宿未曾合眼，终于按捺不住跑到陆彬跟前拐七转八地告了一状，核心意思无非几个字：陆文振实乃扶不起之败家子也，传位一事还请主上三思。

　　陆彬笑了笑，淡淡打发了这名忠心老臣，却也并未出手干涉陆文振。该进则进，该退则退，陆彬一早已将这门审时度势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况且陆文振是他选定的人，这点自信陆彬还是有的。

　　后来几年，陆氏在陆文振手里稳步发展得愈来愈好，众人又不得不对陆家父子刮目相看。陆彬为人处世如雷霆霹雳，杀伐决断气势慑人，而陆文振则似春风杨柳，绕得开陆彬刚肃严苛手腕的人，未必能逃过温柔煦软的陆文振。

　　现如今的陆文振，敬他畏他的人都不少，只是无人再敢小觑。

　　“莫忘了，莎翁写过浪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同样写过狡狯的《威尼斯商人》”，昔时那名怒而告状的老臣指点着电脑屏幕上那片陈旧的老建筑，对住一干同僚唏嘘慨叹：“那会子我卖力反对陆总收购旧剧院，从没想到而今城市规划一改，那里立时升值数倍，单是地皮的价值已经超过了我们开出的价格……如此高瞻远瞩，真是了不得。把那危房似的剧院一拆，再把湖滨商圈一建，银子简直流水般哗哗淌进来！”

　　要在这个繁复纷杂的世上混得风生水起，总要有两把刷子，此人不单擅长告状，也擅长拍马。众人闻言而笑，陆文振站在不远处，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时过境迁，物换星移，那家生意冷清的剧院终于走到尽头，陆文振心中的执念也渐渐隐去。按着新的规划设计，年余之后再沿着那条叶落如雨的旧路走下去，遇见的将是繁华的湖滨商业中心。

　　浮灯般的夜市和古旧的剧院都是被抹煞的过去式，无影无形，无踪无迹。

　　在剧院拆除之前，陆氏别出心裁地策划了一次旧片观影活动。坐在颇有年月的老房子里观看许久之前的才子佳人在光影交错中来来去去，又是除出当下流行的翻车爆炸超级英雄拯救地球外的另一种意趣。新商圈尚未破土动工，已赚得报章盛赞一片，此举不仅暗合卷土重来的复古风潮，又提升了该产业的品级。

　　观影活动的最后一场，定在七夕当天的下午。陆文振推掉其他事务，专程来看这最后一场。

　　最后一次走过这条旧路，最后一次到达这个时间静止的地方，看过最后一场电影，这个故事也算有始有终。

　　最后一场电影播的是希区柯克的名作《后窗》。腿上打着石膏的斯图尔特神情惊惶又略带好奇地握着望远镜偷窥对面的住客们，艳光照人的格蕾丝王妃不安地徘徊在他的身边，正巧银幕上的夏季也十分炎热，蹲坐在篮中的小狗不住吐着舌头。

　　旧剧院没有冷气，通风条件不佳，老旧的木质座椅散发出陈腐的气味，搅在凝滞般闷热的空气中，不紧不慢地熏出看客心底里掩藏的秘密。

　　或许是寂寞的炎夏容易让人神思恍惚臆生幻觉，幸好影片终了的时候，摔断腿的记者终于从自己罗织的谋杀案中醒过来。

　　陆文振拍拍额头站起身来向外走，发觉自己沁出一身细细密密的热汗。

　　仲夏暑气渐盛，辣刮刮的日头晒得人头脑发昏。街上行人寥寥，四处安安静静的，惟有途人几句听不明晰的低语卷在热浪里钻来钻去。

　　陆文振没料到会措手不及地遇上江锦志。

　　他从车里钻出来，随手杵着一根拐杖，低着脑袋要往前走。

　　两人甫地打个照面，不约而同地愣了愣，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文振，你好吗？”江锦志开口问候的语气从容。

　　陆文振点了点头，沉默一下才问：“你的腿……”

　　“前些时候骑马不小心摔了，不碍事，再过三五天便痊愈了”，江锦志挥了挥手中的拐杖。

　　陆文振这才看清他杵着的竟是一截森森白骨，心里止不住地惊骇。

　　数年过去，江锦志愈发像自己幻造出的那个江锦志，美丽而残忍地坐在由手下败将用痴心傻意垒成的王座上，即使偶尔受伤，必定最先痊愈。

　　江锦志见他看着自己手里的拐杖发呆，轻笑着说：“道具师开玩笑送给我的礼物，盼我早日伤愈复工。”

　　陆文振终于回过神来，温和笑道：“祝你早日痊愈”，顿了一顿又道：“再祝新片大卖。”

　　两人的表面功夫今非昔比，言语间一来一往客气得如同普通朋友。

　　江锦志道过谢，发现两人再找不出话题可说，只好无奈地咧一咧嘴角，指着剧院笑问：“这里以后会建成什么？”

　　“按照规划是古董拍卖行”，陆文振也陪着他笑。

　　“你……”江锦志垂下目光，放低声音问他：“还是喜欢对着没气儿的东西诉衷情？”

　　“是”，陆文振答得坦然，“单是一个青瓷，就分虾青、豆青、霁青、粉青、蛋壳青这么些，谈来谈去也讲不厌，端得十分有趣。”

　　“况且无情无欲的死物，总会存留得比较长久。”这一句，他没有说出口。

　　江锦志看一看陆文振的脸，发觉他始终十分寂寞。

　　现如今，陆文振执掌陆氏商业帝国，而江锦志数月前也自康城获封影帝，分道扬镳的两人均立于顶峰彼此相望，咫尺之遥，中间却隔着万丈深渊。

　　“听说今天播的是最后一场电影”，江锦志忍不住开口相邀:“要不要一起去看？”

　　原来美丽残忍的江锦志也未必于心无憾。

　　“……可是最后一场电影刚才已经播完了”，陆文振怔然看着江锦志。

　　江锦志小小一惊，扭过头去果然看见那名耷拉着眼皮的管理员正欲锁门。

　　他遇上他，阴差阳错般，不是太早，就是太迟。

　　“无妨，再加播一场就是”，陆文振还是不忍叫江锦志失望，挥手把管理员招过来，又转身问他：“你想看什么？”

　　江锦志如释重负眉花眼笑，珍而重之地从车中取出那套老胶片递在他手里：“《金玉盟》。”

　　陆文振把胶片交给管理员，吩咐了几句才折回来陪江锦志往剧院里走。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长廊里，“嗒”、“嗒”的脚步声互相映衬。

　　熄灭的光影再次闪烁银幕，高高低低地投射在幕布上。

　　然而影片尚未开始，陆文振忽然侧过头去低声轻道：“再见，江锦志。”

　　他站起来转身就走，走得那么快，那么坚决，容不得江锦志再次挽留。

　　江锦志回头看了一下他的背影，又转回头来，孤身一人端坐在黑暗中认真地看电影。他笑了笑，心想陆文振始终还是怨他。

　　陆文振逃也似的走出黑暗的剧院，碎金般的阳光兜头覆面洒下来。

　　他爱江锦志爱得太久，久到人人都以为他已经忘记了，独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他还记着他，爱着他，只是换做另一种心平气和不动声色的方式去怀他恋他。

　　他爱得太久，久到他已经无法采取任何方式去填上一个句号。

　　他决心永远不陪江锦志看完这场电影。

　　或许藏下一个未曾偿清的心愿，彼此才会稀罕继续相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