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王希炎

6、天上人间

　　我的名字叫元星楼，在我很小的时候，师父将我抱在怀中，叫着我的名字：星楼，星楼…其实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见到我师兄无仙的时候，他将还是躺在襁褓中的我揽入怀里，他的眼睛明亮，双眼的轮廓是很完美的流线型。我看到他眼里有怜惜的神情，像轻柔的风，他说：小星楼，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
　　在我的记忆里，师父是我和师兄最敬爱的人，同时他也给我一种神秘感。在曾经的某一天里，师父对我说我是一个孤儿，当时他是从仙界的边缘——晴沙境中抱回我的。他说我躺在大片大片的厚厚的云层上啼哭不止，有仙鹤在更高的天空上盘旋，它们发出本不属于它们的嘶哑的悲鸣。还有我身上散发出的柔白色的月光，但是在太阳的光辉下，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我听完师父说的话后眼泪不可避免地湿润了脸颊，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只是心底觉得悲伤，就像一只单薄的小舟在汹涌狂猛的大海中垂死挣扎，随时都有可能被海水吞没。师父抱紧我，他说着安慰的话，我的脑中根本没有父母的念头，因为从我记事起，师父就给了我太多太多。
　　师兄不知道我是没有父母的孩子，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样。我怕他因为我而更加忧伤，所以我没有告诉他。我一直不知道师兄为什么那么伤春悲秋，而我所做的只能是尽力让他高兴。
　　当我看他站在观星坪上，风灌满他的白色长袍，他孤单的身躯被夕阳扯出那么长的影子时，我的心中就很痛。我不想让我的师兄生活在痛苦之中，我拾起一片樱花瓣，放在他的额头，然后我看到了他眼中泛起异样的光彩，那是我从没见过的。
　　后来我渐渐地察觉到，师兄的悲伤源于束缚，他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仙界中被仙规所拘束的。整日在观星坪上望着大片的流星飞过的生活。那天，师兄望着很遥远的天际，他的眼神出奇的悠远，他说：有一天，我会去凡世，再也不要受仙规的束缚，在凡世做一个潇洒的仙人。为什么仙人天生就要对人和神负起责任？我不懂。然后他飞起来，在天空中飞了好久，我望着师兄的身影，翩跹如一丝丝的云气。师兄是喜欢云的，它可以任意的飘荡起伏，在无垠的天空中。
　　我躺在观星坪上，看着樱花落满在身上，盖在我的瞳仁上，这里的美好如温馨的梦境。师兄最喜欢呆在观星坪了，而我最喜欢这儿的樱花。我看见樱花花瓣上有师兄躺在师父怀里的样子，我听见师兄竭斯底里的呐喊，他说：星楼，星楼，快救救我，我很痛苦，快救救我……然后漫天的樱花在夕阳的陪衬下卷成一道盘旋而上的花柱，直冲向高空，风撕碎了安详的薄云，席卷了天空上的一切。师兄的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像一道细微的涟漪般不可辨认。而那冲天的樱花柱轰然炸开，无数的残花晶莹绝艳，如细小的尘埃弥漫在观星坪上。我站起身来，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师兄给我的礼物，也是他不得已欺骗我的致歉。
　　我的师兄其实很傻。
　　他不知道被风吹久了头会痛，他不知道一切在将来都会得到见证，他还是会触犯仙规铤而走险，他不知道只丢下我一个人我会很孤单，我也像你一样在观星坪仰望着天上的薄云啊！这是多么华丽而又忧伤的事。你说你会保护我一生一世，可你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把你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叫着你的名字，而你只展露着春光融雪般的笑容。我看见你紧闭的双眼还有坚毅的脸颊，我的心就要揪起来了，大把大把的眼泪从我的眼眸里涌出，化作光洁明亮的月光罩在你的身上。然后你的身体变成点点蓝光像一只白鸽一样飞出了碧玉堂的大殿，飞出了仙界。
　　我站在樱花树下，忧伤放肆地流出。
　　流星永远也飞不尽，时光永远也走不完，古老的亘古不变的宫殿，所有的感情在这里渲染庄严。像残花一样的梦被风吹成碎片，点缀湖面，一圈一圈的涟漪命运经久不变的转轮，轮回着世间。
　　沧海沉浮，尘世多难；浮云不逝，轮回不止。
　　仙界的第九层中空空荡荡，只有像缭乱的记忆那样重叠又朦胧的雾。我看见有隐约的白光闪动，我走过去拨开浓雾，是一个圆形的像镜子的墙壁发出的光，有风吹起来，雾气像逃兵一样乱窜，我突然看见墙壁里有一张精致的男子脸孔，他的瞳仁中肆虐着风雪，飞腾起一脸的狂傲不羁。我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一种比冰还凉的寒流钻进我的体内，我无法抵挡，因为我没了灵力。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冻僵了，头发和眉毛上凝结着一层霜花，冒着丝丝寒气。然后有一声奇怪的咆哮不知从哪里传来，像汹涌的大海怒吼，在一瞬间震碎了所有，我看见一切都碎成了透明的冰片，包括我的身体，而那些冰片砸在地上绽放出了大片大片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鲜红花朵。
　　梦醒时我的眼中是醉人的天幕，而我的眼前是木色的屋顶。
　　我在凡世中看到第一个人是个老的让人同情的婆婆。
　　当我坐在床上，惊悚地看着屋子内的一切时，她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有一头白发用簪子绾着盘在头顶，我看她的样子有点吓人。尤其是在屋里略带黑暗的气氛中她更像是一个传说中的阿修罗，尽管她的嘴角溢出了笑容。
　　这是哪？我盯着她问。
　　半缘谷。
　　然后她就走到了床边，巨大的黑影投在床上，诡异且幽丽。
　　我怎么会在这儿？
　　她跟我说她是三天前在谷中的桃花林内看到我的，当时我躺在被桃花覆盖的黑色土地上，紧闭双眼，昏迷不醒。她便将我救回了这间屋子，每日用上好的药物为我治疗。她看到我身穿宽大的白色长袍，如瀑写下的黑发，还有黑曜石般的瞳仁后，她就断定我不是个寻常的人，而且与画中的仙人有些许相似。
　　我笑了，说：你多想了，我本是来游山玩水的，却不幸跌落下了山谷，幸好桃花林的土地柔软，散落的一层层花瓣够厚，当然还有婆婆您的照顾，不然我早就不治身亡了。
　　她笑了，我看到她露出了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
　　一个老婆婆怎么会拥有年轻时的牙齿？当我走出屋子后，我发现这里真的很诡异，是华丽中带着邪气的诡异。
　　这个被称作“半缘谷”的地方处在两座对峙只露出一丝天空缝隙的山崖下。小木屋的前方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水无声，平波如镜。岸上有一支木桩插在地上，有麻绳系着河边的一支小舟。和的对岸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林，红艳艳的光亮刺眼，就像被揉成一团的鲜红锦缎扔在那里。土地上落满了桃花，一层一层覆盖着，有时被风一吹，露出了黑黝黝的土地，满地的桃花瓣绵密如柳絮。
　　这里的风很暖，有醉人的清香。老婆婆说桃花林的后面是一条小径，它通向一个未知的世界，叫我不要去那里。而真正要找到那条小径是需要打开机关的，比如那一片看似生长杂乱的桃林。老婆婆也不告诉我她的名字，她说我叫她婆婆好了，只是她的眼睛中常有一种像桃花纷扬时的那种模糊的神情。
　　我在半缘谷中住了一个多月，我记得师兄们告诉我凡间的一年四季是交替变化的，不像仙界总是一成不变的季节。而半缘谷中有时是明媚的春光泻满一地时的景色，但第二天一早打开房门，就会看到天空中飘满了鹅毛般的大雪，雪花覆盖在小木屋旁的芭蕉叶上，看起来沉甸甸的，风吹过就扬起一片混沌的雪花碎屑。芭蕉叶轻轻地摇晃，像少女流水一样的碧袖在空中飞舞。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凡世的雪。忧愁的天空洒下雪花，飘飘扬扬，呼啸的寒风吹起我的长发，吹动我的衣袍，像翻滚不止的云，发出猎猎声响。我看到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掉在河面上，像飞蛾扑火一样融化的看不见了踪影，还有风卷起一地的桃花，夹杂着晶莹的细小碎雪，它们被带到很高很高的天空中，纷纷扬扬，最后又像落叶归根一般掉在地面。重复着从天上到地上，再从地上到天上的姿态。
　　有风就不会停歇。
　　然后我看到老婆婆站在凋零的桃花林中，她的一裘粗布衣衫兀自飞动着。她低下头去，双手做着复杂的动作，我只看到她手里重重叠叠出现了好多的幻影，然后地上的桃花像被什么巨力拉扯似的纷纷升腾起来，围绕她的手飞速地旋转，过了好一会，她的手上捧着一团红色的气，然后那些桃瓣像被榨干了血一样变得苍白无比，混杂在杨花柳絮似的大雪中很难分辨，它们枯叶一样坠在地上。
　　我突然想起了星楼，他苍白的脸上时常有像百合花绽开的笑容，清澈的瞳仁里尽是明媚的单纯与快乐。
　　我看到老婆婆拿出一个瓶子，她拔开瓶塞，然后那团红气像水一样流了进去，她塞上瓶塞，把它放入怀中。对我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桃花的汁液”
　　“你只猜对了一半，这是毒，一瓶桃花的汁液可以杀死一万人。”
　　我突然想到了那一片桃花林中为什么没有采食花蜜的飞虫了。我听到老婆婆说：半缘谷中桃花乃是天下至奇之毒，除了我自己，这世上无人能解。
　　但据我所知凡世的桃花应是没有毒的。这里怎么会……
　　我看着桃花瓣混杂着雪花片片落下，河面上升起缕缕的寒气。
　　“河水快结冰了吧”
　　“不会的，这里四季变化不同于凡世，温度也是如此，常年都不会变。”
　　“那怎么会这样？”我感到了我的瞳孔紧紧地收缩着。
　　老婆婆说：自然所生，造化之妙。
　　有时半缘谷内连续几天都下着蒙蒙小雨，黄昏时落花浅滩中就会传来阵阵蛙声，青泥夹杂着花的香味蔓延开来，同天地中的烟雨混淆在一起不分彼此。
　　我站在屋檐下，眼中尽是茫茫的雨丝，淅淅沥沥地打湿了谷中的一切。我听见雨打芭蕉的声音在这朦胧的天地间格外清晰，河面不断晕开涟漪，轻轻柔柔的像刚盛开的莲花。清风萧索，莫名袭来，扬起了我乌黑的长发，纯白色的长袍吹起来又落下。我仿佛看到了单调的灰色天空中星楼灿烂的笑容，他施展仙术的样子，风吹起他衣袍翻飞的样子，他脸上的笑容绽开如春风回雪的样子。我试图拨开乌云，看看苍蓝色的天空上有没有星楼的影子，有没有一朵浮云是他用月光变幻出来的。然而重云太厚了，风也吹不散，我只能轻轻地对铅厚的云吹口气，再吹一口气，奢望着将它们吹散。
　　我在凡世第一次看到那么阴沉的云，即使黏稠如黑夜的颜色也没有那样的暗。我突然想起了天际的边缘涌起无数的恶魔，黑压压的一片，仿佛要把天地都吞噬掉，桃花在我的眼前大片大片地落下，鲜红如血。我记得我躺在师父的怀里，眼中尽是浓浓的雾，星楼就像一束光刺破了浓雾，从碧玉堂的门外冲了进来，他大声地叫着我，他喊道：师兄，师兄，师兄……我清晰的看见他眼角划落的泪珠突然就变成了一片片樱花，然后有很多的樱花从他眼眸中飘落，洒落了一地，盖在我的额头上，盖在我的身上。我很想抱一抱星楼，可是我动弹不了，我只记得我伸出手抓住的是大把的虚空。然后我的身体像樱花一样越飘越远，最后只能看到碧玉堂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我将自己最后的意念用在了星楼最喜欢的樱花树上，飘洒的樱花卷在一起，飞舞盘旋成了一个巨大的花柱。我想，星楼看见了一定会很开心的。但是，他肯定会站在观星坪上让樱花覆盖他蓝色璀璨如明星般的瞳仁，滚烫泪水像悠悠的时光一样从眼中静静地划落，在他苍白色的脸颊上滚出温润的痕迹，然后一滴滴好像永远也流不完似的掉在嫩草上，洗刷掉小草染上的夕阳的颜色。
　　星楼，原谅我，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冒险。
　　我曾经暗暗下过决心，一定要带星楼来凡世一遭，可是现在真的一个天上，一个人间。星楼在仙界一定很寂寞。没有人再陪他操纵仙术向月亮上奔去了，没有人再陪他躺在樱花树下追忆儿时的温馨了；没有人与他望着暮色四合里的夕阳，大片的流星划落，还有轻薄如他仙术长袍的浮云一起快乐，一起忧伤了，还有，没有人会对星楼说，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了。
　　璃薇，那个纯真无暇的女孩子，她知不知道我已经不在仙界了呢？如今她已经和岚幽一样是个倾城倾国的仙子了，还会不会每天都在熬制仙药呢？她弹得琴真好听，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将她改变了？我从她身上看不出当年她天真烂漫小姑娘的样子了，我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好像变的冷漠了，我会从她琥珀色一样的眼眸中看出她的点点寂寞和忧伤。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时光轻轻地从我俩之间流淌过去，而我眼睁睁看着，却无法跨出一步。
　　宽大的仙术袍裹住璃薇纤瘦的身体，在风中翻滚不定，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