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王希炎

3、恰如初见

　　80年已过，我已经长大了，20年以后，我就会成年。星楼比我小10岁，他如今170岁。
　　我曾经想过等我长大了一切就会改变，我会像璃薇那样恣无忌惮的笑，像星楼那样欢快的躺在观星坪看云起云灭，仙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会找到自己的身世，星楼的病也会好起来，我等着再一次见到璃薇，天条中规定一般的仙人们是不得随便穿越在仙界的。
　　我躺在观星坪上，观星坪还是一点都没变。似乎那些嫩绿的小草永远也长不大，樱花树上的樱花永远也落不完，听别人说那棵树存在了千年之久，风起樱花落，一落千年。樱花无时无刻都纷纷扬扬的洒在天空，观星坪上也会落满了樱花，于是小草就显得更加娇羞可爱了。天空总是一幅夕阳西下的模样，橘黄色的天空散发着柔和如天上薄云一样的光，天际的夕阳比起紫翠丹房外的星光还要朦胧，难道是观星坪这里的雾还要比紫翠丹房那儿的雾浓厚模糊吗？可是我看见天际中依然有大片大片的流星坠落，它们从天外不知名的地方飞来，它们在天空中划过的痕迹倏而就消散了，消散的那样快，而流星留下的只是色彩斑斓的回忆，那些回忆又经的起什么来消融呢？
　　我看见天空中我的那些师兄们御风飞行的身影，天空好大，他们的身影就像一叶小舟在胡波里荡漾，空中的风好急，鼓动他们的衣袍，将他们脚下的光芒都吹得起了涟漪。而我身畔的嫩草也被风吹弯了腰，一地的嫩绿小草波动着，我听到了仙子轻拢慢捻一张焦尾时琴弦所发出的悦响。
　　那些仙人们的脚下有各种各样的光芒，是取决于他们所修习的仙术种类，比如红色的光芒就是修习的火系仙术，绿色的光芒就是修习的风系仙术，而像星楼那样所修习的月光仙术则是发着柔白色的光芒，我的水系仙术散发的是蓝色的光。
　　我站起身来，如今80年已过，星楼的病也会彻底好的。我转过头，远处是玉英宫的一角飞檐，白玉石所铺就的小径蜿蜒探出，两旁是连绵如起伏的山峰般高大挺拔的竹林，婆婆娑娑的竹影投映在小径上，小径显得异常的幽暗昏惑。
　　我扫视了一遍两旁的茂林修竹，举步向玉英宫走去。
　　走出了小径，玉英宫赫然就在眼前。宫殿顶部悬浮着巨大的法阵，流光围绕那法阵不住旋转，就像漫天的星辰围绕北极星转动一样，斗转星移，年复一年。命运的转轮永无止歇地运作着，不只是凡世的众生，仙界的仙人们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束缚，而那高高在上的天神们，他们自诩是世间的开拓者，他们存在了上万年，九天之上，太虚之境，他们主宰着星月沉浮，生死轮回。从那天外传来的风风韵韵，灵幻飘渺的歌声飘荡在仙界的天空，破裂成细碎难辨的光华掉落下来，又散成无数的尘埃洒落在玉英宫的每个角落。我突然感受到玉英宫是这样的宏大雄伟，亘古不变的千年神殿肃穆庄严的座落在我面前，充斥着强大能量的古老法阵在我的头顶盘旋，那宫殿匾额上的三个闪着光的牵丝劲挺的大字映入我的眸子中，渐渐旋转起来，我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突然无法想象我和星楼是怎样在这么一座神圣的宫殿中度过年年岁岁的，尽管点滴的记忆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我常常在想，作为一个仙人，为什么从小就要修习高深的仙法，在每天修炼仙术的日子里，那些美好的时光，那些风吹过去就不再回来的景物，那些点缀着玉英宫装饰着它的如梦一样的琢磨不透的繁迷色彩，它们在我掐动法诀，伸出中指时从指间飞快的划落，在我扬起被劲风灌满的长袍的时候，顺着袖口飞舞变化的曲线窜出，那些值得拥有的东西像流星飞过的痕迹一样一闪即逝。
　　凡世的人们都说仙人潇洒自在，可是天生便是仙人的我，从小就听师父说要修炼好仙术，将来保护好神界的大门，保护好凡世的众生。我不止一次的问师父，难道这就是仙人天生的职责吗？师父不假思索的说，是。我说，那为什么凡世的人们还都想成仙，像我那些师兄们，难道他们不是想逍遥自在吗？可是这样的仙人有什么逍遥自在的。师父犀利的眼神穿过我的瞳孔直接刺进我的思潮中，他说，凡人愚昧，妄想九天之上便是仙境乐土，千百年来求仙追道者数不胜数，而这其中，只有绝少数人能登途仙界。他们不知仙界尚有天规戒律，仙人受其束缚不得违抗，凡人口中所说的逍遥自在只不过是摆脱凡世的苦恼罢了，算不上是真正地逍遥自在。我说，那什么才是真正地逍遥自在？师父一笑，这世间根本没有真正的逍遥自在，一切都是天命所定，缘分所驱。
　　我站在玉英宫前不知多久，风一直吹着，承载着思绪飘落在不知名的记忆里。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得到自由，我会把它交给星楼，让他满是高兴的笑容如同莲花绽开，即使漫长的时间也消磨不掉他自在的音容，那个时候，他的一切痛苦都随着岁月的痕迹剥落在永远也不泛起涟漪的记忆里。
　　如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响起，我闻声望去，一个紫衣姑娘娉娉袅袅而来，巧笑嫣然，顾盼流芳。
　　她是璃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心底突然一阵莫名焦躁，长发拂过我的脸颊，风拂起她的长发。是什么经久不变，深深的回忆已烙在我的心底，命运的转盘将我们牵拉在一起，流霞，星空，朦胧，孤单，欢笑，一切一切都来不及细想，夕阳的影子映在地面，拉的很长，很长。
　　“无仙！”璃薇先叫出了我的名字，她欢快的跑到我身前，上下打量着我。我不能想象这些年是如何思念她的，当思念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而她真的站在我面前时，我又不知如何是好，以前盘算好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上来，我支吾地说：“璃，璃薇。”璃薇噗哧一声就笑了，她拉过我的手，我一下子感到一股暖流从我的手上流入心口，一瞬的窒息，随后便是大口的喘气。我说：“那颗仙丹炼好了么？”璃薇松开我的手，伸出两根食指轻轻一对，隐约的光华闪现，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浮在我面前，“这里面的就是了”她说。我看看她，这才发现她瘦弱的身子包裹在一件宽大的仙术袍中，风吹起来，仙术袍猎猎作响。她的眼睛依然闪烁着明净照人的色彩。
　　璃薇说：“今天刚刚炼制好的，姐姐就让我送来了。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请楚宫主帮忙。”我说：“那我们进去吧。”这个美丽的仙子就与我并排而行，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敢再回头看她一眼，也许是这些年我们都改变了什么吧。
　　玉英宫里总有一股特别的香味，那是宫殿中央的紫檀炉中发出的。青烟袅袅，师父背对着我们站在宫殿台阶的最上面，我正要说话，师父已转过了身，走到我们面前，璃薇说：“楚宫主，姐姐让我把药送来了。”说着拿出那个盒子，师父点点头，说：“劳烦了，恐怕还有什么事吧。”璃薇说：“嗯，九龙鼎中的仙气不知为何翻涌不止，向着四面八方散出，姐姐正在施法阻拦，还请宫主前去相助。”师父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在我的印象里，师父就像一汪平静的湖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激不起他一点涟漪，即使星楼的病发作时，他也是镇定如常。
　　师父把盒子给了我，他同璃薇去了紫翠丹房。我来到星楼的屋里，发现他在正打坐，“星楼”我轻呼他一声，星楼睁开双眼，笑了笑，说：“师兄。”星楼英俊的面庞仍然是苍白的颜色，眸子中却依旧散发着璀璨的光亮。我将盒子打开，取出仙丹，递到星楼手中，说：“这是璃薇草炼成的仙丹，你吃了之后就会好起来的。”星楼拿着那颗仙丹仔细端详，轻盈白气缠绕在他的手上，如盛开的莲花，我看着星楼明亮的眼眸里流露着异样的色彩，忍不住叫道：“快吃啊。”星楼抬起头看看我，将那颗仙丹放进嘴里。然后盘膝而坐，闭目运功，过不多时，星楼头顶白气氤氲，面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我长出了一口气，走出屋外，望着远方隐约闪现的事物，模糊不清的色彩最易缠绕在人的心头，我想去紫翠丹房看看到底怎么了。
　　我正要走，身后传来星楼的声音:“师兄，带上我。”我转过头，风吹散星楼的蓝色长发，连带他蓝色的仙袍肆意地张扬在空中，渲染出一个孤单的身影。
　　天光变得有些昏暗，我看见好多蒸腾的气从紫翠丹房涌出，涌向四面八方，然后在仙界第六层的地面与天接壤处向下沉去。我和星楼落在紫翠丹房的地面，似乎一切都没变，我来不及细看。天空中不时涌出大片的光华，我们顺着那些光华发出的方向跑去。
　　这是一个广场，广场中央摆放着一尊巨大的鼎，那鼎中涌动着色彩斑斓的光华，像是水一样，冲天而起，四散奔出。师父和岚幽各在鼎的两端，漂浮在空中，施展着仙法。璃薇站在鼎的面前招呼我们过去，“你们怎么来了？”我说：“九龙鼎怎么会这样？”璃薇摇头，星楼转过身看着那尊鼎，说：“那些仙气去的方向是凡间。”我说：“其实我也猜到了，仙界九层，每一层都有一尊九龙鼎，鼎中所积存的仙气异常强大，是维持仙界不坠生命繁育的根本。只是，为何会突然涌出？”璃薇说：“今天一大早我就看见仙气涌了出来，连忙叫姐姐来看，正好姐姐将仙丹炼制成功，便叫我送给你们，顺便请楚宫主过来帮忙。”
　　我们三个疑惑不解，天空中师父和岚幽摆开阵法，双方宽大的袖中吐出无数细长的红光，那些红光交织成一张无蓬巨网，将九龙鼎罩在下面，蒸腾的光华顿时平静了下来。师父和岚幽回到地面，我发现师父挂满汗水的眉毛紧紧蹙着，我知道这次的事绝不会那么简单，以至于让师父显得那么不安。
　　师父看见我和星楼后很生气的训斥我们，这是我和星楼第一次被师父骂。我俩站在大鼎的阴影中，任由猛烈的风吹着，我突然很喜欢被风吹乱头发，连带着长袍一起飞舞的感觉。在成长的时光中，有些感觉挥之不去，有些感觉邀之不来，唯一能让我满意的便是被风放肆的吹，吹乱鬓发，吹乱感觉，吹乱陈陈相因的空气，搅乱欲剪还休的思绪。
　　“天规有令，寻常仙人不得随意游于仙界各层，伪者去仙籍，贬人间。你们可知？”星楼已先开口：“我们放心不下你。”师父清瘦的身躯怔了怔，他转过身去，抬头看着那尊大鼎，我清楚地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尽管风声呼呼。师父说：“九龙鼎中仙气是当年仙界开创时最原始的仙气，这些仙气是构成仙界的根本所在，若是它们散去，那么仙界的一切将随之消散。我说：“是谁开创的仙界？”师父原本深邃的双眼变得更加深邃了，他说：“万神之祖伏羲。”
　　师父说千万年前，伏羲率领众神在神界和凡间之间开辟了一个巨大的空间，这就是仙界。仙界中的仙灵之气是从神界挪移过来的，伏羲用神界奇石铸造出九尊巨鼎来承载仙气，并将九条神龙之灵禁锢于鼎中守护，将那九尊鼎放在仙界的九个空间中，以此来维系仙界运转。千百年来，九龙鼎一直相安无事，而鼎中仙气与仙界众生气息互相磨合，逐渐演化为九种不同的仙气，仙界九层便呈现出不同景象：昆仑宫乃是一派雄浑磅礴之象，琼华宫小巧清灵，悬圃宫中呈华贵之象，阆风巅中乃是一片肃杀之象，天墉城庄重典雅，紫翠丹房幽惑莫测，玉英宫安常平乐，碧玉堂是仙帝所居之处，威严雍容，而第九层位处九天最高处，亦是神界之门，仙人不可进入，其中景象委实难辨。
　　天空中隆隆声音响起，犹如阵阵闷雷，却丝毫没有雷光闪现，我突然看到九龙鼎上所雕刻的神龙闪现出耀眼的光芒，然后便听见一声破空的龙吟，神龙发出的光芒越来越耀眼了。师父飞起来，掐动手指，空中的风瞬间增强了好多，凛冽的狂风将我们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九龙鼎上的红色丝网不住的颤抖，岚幽站在红网上面，双臂张开，然后她的额头上的三叶草印记发出强烈的紫光，刹那间，紫光像山洪决堤一般朝四面喷涌出来，将那尊九龙鼎笼罩在中央，九龙鼎四周被浑厚的紫光盖住，风吹动那些紫光，它们就飞快的转动起来，那条神龙的光华逐渐黯淡了下去。
　　星楼突然对我说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见璃薇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我走过去，两个中指相对，璃薇的身旁突然萦绕起无数的小水珠，她的长发垂了下来，衣袍不再飞扬，她说：像萤火虫一样。我笑笑，“你怎么不用防护结界？”我说：我喜欢被风吹的感觉。突然一声巨响，我回头就看见了覆在鼎上的红光丝网断裂了，断裂的一丝丝红光一下子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看到星楼发动了他的月光仙术，他脚下踩着一道柔白的月光，急往上冲。我化作一道流水挡在星楼的身前，说：我去。星楼对我笑笑，那笑容异常的灿烂，他说：师兄，我的病好了。我不知怎么的，原本严肃的脸上绽开一丝笑容，星楼眼中带笑看着我。我垂下的双手上中指和拇指轻轻触碰，两颗水珠飞快地冲向星楼，交融在一处，瞬间扩大成一颗水泡，将他包裹在其中。星楼根本没有防备我，他惊讶的看着我，想说话，我轻轻抚着包裹星楼的水泡，说：原谅我，星楼。我没有再说什么，星楼缓缓的降了下去。
　　师父和岚幽的仙术虽然厉害，但蒸腾的仙气还是冲破了他们所设的枷锁，更多的仙气涌出，我看到天边一片火红的颜色。我站在九龙鼎的上空，让风吹打着我的身躯，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纯白色的长袍发出微微蓝光。我长啸一声，张开手臂，攥紧的拳头突然松开，手掌发出水一样的光泽，我将手掌猛力向前退推去，两股无尽的水流从我的手掌上喷涌出来，它们缠住涌出的光华，在九龙鼎的鼎口处汇聚，旋转，渐渐地越转越快，形成一个鼎口大小的漩涡，漩涡的吸力很强，涌出的光华停滞在空中，慢慢被拉回鼎中。师父向那些光华虚空拍掌，就见一个个巨大的掌印罩向那些光华，大片大片的光都退回了九龙鼎中。风渐渐小了，远处天空的红色也隐隐消退，我不知道天边为什么会出现火一样的红色，那是那些光华涌去的地方。
　　紫翠丹房的天空恢复成了紫色，星光摇摇欲坠。我这时才发现那些花花草草都有些萎蔫了，璃薇坐在青石上弹奏着一支焦尾，棕红色的焦尾身上缠绕着缭绕仙气，琴弦是用极其细微的光做成的，璃薇说那种光是仙界中最坚韧的光，那只焦尾是姐姐赠与她的，她姐姐精通乐律，不管是凡世的还是仙界的。
　　然后璃薇轻捻琴弦，整个紫翠丹房都回荡起悠悠扬扬的琴声。白雾朦胧，偶尔一丝雾气跳动起来，萤火虫的光变得如琴声一般，时而洁净，时而幽婉。琴声像细细流淌的小泉，淌过外围静谧的花草，绕过迷离的紫翠丹房上的水晶，缠绕在高大的落羽紫杉树上，飘荡在时隐时现的星光之间，像朵朵绽开的百合，清香飘逸，委婉连绵。
　　琴声好若时光奔走过后留下的碎屑。
　　我看着璃薇的面容，突然转过身去，心中百感交集。
　　她是像出谷幽泉一样的仙女啊！
　　师父和岚幽站在一片花草的边缘，他们说着什么，不时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是朦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可是一瞬间，我看到了一颗红色的星，又好像是一团火焰，从天空极速飞过，只留下残影般的痕迹。
　　师父，那是什么？
　　廉贞。
　　廉贞星？
　　没错，廉贞异动，落入七杀星旁。八十年前，七杀移位，也是如此景象。
　　我突然想起那次我和师父离开紫翠丹房时看到的那颗红色的星，就像现在这颗星一样。
　　那会怎么样？
　　廉贞七杀，流浪天涯。岚幽说。
　　什么意思？
　　凡间有难，仙界亦不能免。仙人之中必有命在天涯者。
　　那和这次九龙鼎的事有没有关系，我说。
　　师父说，有，天定劫难，为师也不敢枉测。你的仙术何时变得如此强大了？
　　我说：不知道，自从我长大了就发现我的灵力正以不可捉摸的速度增长着。
　　然后我看到了师父轻轻叹了口气，他说：仙儿，好好珍惜它。
　　会的师父，我说。
　　师父所说的话我一知半解，只是心中有隐隐的不安。星楼走过来，说：师兄，你的仙术什么时候如此高超了？我说：不知道，长大后就发现仙术越来越高了，有些事，我要揭破。星楼疑惑的看着我，他说：你要揭开自己的身世？我说：不。星楼，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场劫难，当灾难来临时保护好自己。请你一定，一定快乐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放弃。
　　星楼笑了起来，如积雪上的春光，他说：师兄，你，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