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王希炎

2、璃薇

　　观星坪是玉英宫外一处数丈见方的草坪，上面长着成片的嫩绿小草，小草娇弱极了，一阵风就可以把它们吹的弯了腰。夕阳轻轻地抚摸着嫩草，就像抹了一层油油的东西，泛着金绿金绿的颜色。旁边还有一棵高大樱花树，樱花很美，我听师兄们说凡间也有樱花，他们说那里的樱花是如何如何的美，但我想总比不上仙界的樱花吧，于是叫他们来看这棵樱花树，他们看了之后就呆了，有人说，此树只应天上有。
　　它是独一无二的，仙界之中，只有这么一棵樱花树，也是最美的一棵树。樱花如雨，飘洒在空中，有时樱花一落漫天都是，打着转儿，落到地面，有的被风吹起，吹到很高很高的天空中，有时候我做的梦也会飞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中，夕阳的光华流水一样将它们浮起来，载着它们飘呀飘呀，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而我的梦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草坪的四周空旷，地势是仙界第七层中最高的，师父常常站在这里观察星象。每当黄昏的时候，就会出现大片的流星，我便一个人偷偷地跑到观星坪，为的不是看流星，而是看云，因为这个时候，天空的薄云最美了，樱花都不及它。
　　当我躺在观星坪的时候，看着被夕阳染成橘黄色的天际的流云，它们像丝绸一般在风中自由自在的漂浮着，薄薄的纱一样的云总是给我一种无限遐想。于是，我便闭上眼，耳朵听得到流星飞掠天际的声音，眼睛却不想看见流星穿透薄云的那一刹那，尽管很美丽，但是我喜欢流云。
　　然后我就会胡思乱想起来：想起我和星楼在一起玩耍，一起修炼的时光，想起师父教我的水系仙术如何使用，想起师兄们还微带凡尘之色的脸，想起那次我同师父到紫翠丹房为星楼拿药时看见的一个小姑娘——她叫璃薇，想起我曾经做过的梦，我努力回想那些美好的梦，但大多都不记得了，一些理不清思绪的噩梦便会瞧瞧爬上我的心头。我有时一阵哆嗦，睁开眼时，樱花落了一地，洒在我身上，盖在嫩草上，看看垂天夕阳，暮色四合里流星依然不知疲倦地划落，是不是凡间的人们也正坐在山头睁着疲倦的眼睛看着流星呢？
　　我听见微风吹动细草的声音，那声音里混杂着另外一种气息，星楼来了。星楼躺在我的身边，他不说话，嘴里叼了根草，我说：“紫翠丹房的那个小丫头，她叫璃薇。”然后星楼就拿起一片樱花瓣，放在我的额头，说，师兄，樱花多美。我看到了他瞳仁里的樱花瓣，那樱花瓣被无限放大，再放大，最终占据整个玉英宫。我突然觉的，我和星楼从小生活的仙界第七层的玉英宫是多么的小，就像一片小小的樱花一样，在像梦一样无垠的天空中，载沉载浮。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努力修炼水系仙术，星楼和我包括所有的人们都慢慢的长大。80年过去了，我的水系仙术修炼到了中级，星楼的月光仙术更强大了，但他的身子却依旧不好，时不时顽疾便会发作，一发作他全身都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他痛苦的叫声像暮色中的雾一样缭绕在我的心头，我的心一阵一阵抽搐着。师兄们都感叹上天不公，为何要让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承受那样的痛苦，仙人也是会生病的，有人说。但似乎只有星楼会生病，在我活过的年头里，没看见哪个仙人生病，紫翠丹房里的灵药纯粹是为了仙人们修炼增长功力或是长生不老而准备的，但璃薇草却能减轻星楼的痛苦。
　　璃薇和我一般大，她是仙界第六层紫翠丹房的看药童女。
　　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师父带我去那个地方拿药，我跟在师父的身后，踩着浮云急速而下，天空从夕阳的颜色变成梦一样的紫色。不久，紫翠丹房出现在我眼前，它是小巧玲珑的，是用水晶做成的，同天空一样颜色的雾气围绕在这座宫殿的周围，映着无数的水晶，变幻出绚烂的颜色。宫殿的四周种满了紫色的草，它们像水浪一样泛起涟漪，我痴迷地看着这一切，紫翠丹房就像梦一样。
　　我们进入宫殿后就看见了璃薇，她正在捣药，她有着紫色的头发，头发很长，用发带束着，她的衣服也是紫色的，和这座宫殿融为了一体。她转过头疑惑的看着我们，大眼睛眨呀眨的，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师父说明了来意，璃薇领我们走到后殿，后殿居住着紫翠丹房的主人，然后我就听见一个声音从里面飘出来：“楚宫主大驾光临，岚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一个曼妙女子缓步移出，那女子自是有天仙的美貌，在我见过的仙人当中，她是最美的，她的额头有三叶草的印记，嘴角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让我感觉很诡异，我轻声地问璃薇：“你不觉得她笑的很古怪吗？”让我吃惊的是璃薇瞪了我一眼：“你才古怪！岚幽姐姐人最好了。”岚幽拂了拂她紫色的丝绸衣袍，笑着对我说：“小兄弟真有趣。”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师父对岚幽说明了来意，岚幽派璃薇去拿药，我跟着璃薇一起去了，我很想看看能治星楼的病的药长的是什么样子。
　　我们来到了宫殿的后花园，那里种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都是仙界中所独有的，璃薇并没有记恨我，在我的思想中，如果有人对星楼不利的话，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来将他铲除。
　　相反，璃薇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路小跑进入了花丛里，璃薇说这些花花草草都是灵药，可别踩坏了，我低头一看，我的脚正踩在一株花上，我连忙挪开脚，看向别处。璃薇呵呵一笑，她一挥手，身子飞了起来，向花丛深处飞去，我也跟着她飞入花丛深处。我看见了发着紫光的一株草，那草好像紫翠丹房外围的草，璃薇将它采下，那紫光晃了晃，像火焰一样，我问她这是什么草，璃薇说这种草叫做璃薇草，跟我一个名字。我就是在那时知道她叫璃薇的，璃薇的名字很美。她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呆了呆，说：“我叫无仙。”然后我在手心上给她写出我的名字，她说我的名字好奇怪，我干笑了笑，是挺奇怪的。我问她宫殿外面的是什么草，它们跟这株璃薇草长得好像。璃薇说：“也叫璃薇草呀，只不过璃薇草要长到300年才能入药，外面的才生长了100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你看等它长到300年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她把发着紫光的璃薇草递给我，我接过，仔细端详着，璃薇草啊璃薇草，我从不知道仙界中还有你这样好看的植物。在我的印象中，玉英宫外的樱花树是仙界最美的植物了，那是星楼唯一喜欢的东西，我看着璃薇草这样想着。璃薇叫了我一声，我回过神来，发现她正好奇地打量着我，像打量一株她从未见过的花草。
　　她说像这种璃薇草仙界虽然很多，但是能长到300年的却很少，一般在它长到250年的时候就枯萎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璃薇草的种子是神界的天神播撒下来的，天神说了，璃薇草只能长到250年。我说不是有300年的吗？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也许这是个奇迹吧。”我现在才知道璃薇草的珍贵，我双手交叉，抬头望天，祈祷仙帝，祈祷这株曾经产生过奇迹的璃薇草在星楼身上产生奇迹。璃薇总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她总是蹦蹦跳跳的，像一只没有忧愁的小鹿。她说：“你陪我说说话。”我说我们该回去了，然后她就一努嘴，眼睛更加明亮了。
　　她说她生活在这里从没人跟她玩的，紫翠丹房是一座空旷的宫殿，仙界第六层只有她和岚幽两个人，岚幽总是忙她自己的，而她每天捣药，煮药做着同一件乏味的事情，唯一能令她高兴的就是傍晚的时候，花丛里会出现很多的萤火虫，那些萤火虫飞舞着发出的黄绿色的光芒能隐隐地照亮花丛一小片地方，璃薇便跑出去，在萤火虫的身边蹦啊，跳啊，那些萤火虫丝毫不畏惧她，反而为她伴舞。她说萤火虫就像天上的星星，它们的光芒都是一闪一闪的，她很喜欢那样的光芒。但是如果那种光芒只剩下了一个，或者说只有一只萤火虫，或只有一颗星星的时候，你会高兴吗？我这样问着，她不说话了，眼睛又是一眨一眨的看着我，我被她看的不好意思，但我发现，萤火虫的光芒和璃薇眼中的光芒是一样的，都是一闪一闪的。我们坐在花丛中，空中有很多的萤火虫在我们身边翩然起舞，花丛中的植物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时间像一层薄薄的雾，浮在我们的身旁，粘在花花草草上，牵绊住飞舞的萤火虫，最后将天空的银河轻轻地遮住，星星都变得有点渺茫了，最后在花丛只中留下我们欢快的笑声。
　　璃薇第一次睁开双眼时看到的人就是岚幽，她看到岚幽双眼中散发着温柔的光亮，她听到岚幽轻启朱唇告诉她：小薇儿，不要害怕，我是你的姐姐，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保护你一生一世。璃薇说自己是璃薇草所化，是岚幽告诉她的，她修炼千年，每日吸收日月精华和仙气，最终修成了仙人，璃薇天生便有一副欢快的笑颜。岚幽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岚幽陪伴她长大的，她不知道她离开了岚幽会怎么样，因为她从没有想过。
　　我突然觉得璃薇与我好像。我曾经问过师父我的父母是谁，我记得他清癯的面庞上两道如刀锋般的眉毛轻轻地皱着，然后他的眼神就突然变得凌厉了起来，他抬头望天，他说让我好好学习仙术，许多事等我长大会明白的，我把头歪向了别处，正巧看见紫檀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那烟很香，像观星坪上青嫩小草的香味，慢慢的整个屋子都充满了那种香味。
　　我从小就跟着师父长大，在他所有的弟子当中，他将我和星楼当作他的孩子看待，他每天亲自教我修炼仙术，传我最高深的法门，那些奇妙的仙术师兄们都没学过。他亲自照拂星楼，处处维护这个体弱的小师弟，他想尽办法想治好星楼的病，但他那天生的病似乎带着诅咒，师父在无限的黑暗中摸索前进。尽管我和星楼从不知道母爱和父爱是什么样的，但师父给了我们太多太多，我想，父母之爱就是师父那样的爱吧，将来，我和星楼会竭尽全力去报答师父。我又想起了璃薇，是不是她也这样想着呢，想着将来弄清自己的身世，报答岚幽的养育之恩？
　　我和璃薇回去的时候，师父和岚幽正站在宫殿的中央议论着什么，璃薇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到岚幽身边，说：“姐姐你看，璃薇草多漂亮啊。”岚幽接过璃薇草，明眸里满是笑意，对璃薇点了点头，她将璃薇草从中折断，将另一半交到师父手里，她说这半截草先拿回去以备不时之需，而她要将自己手上的那一半草混合其他仙药放入流波翠烟壶中熬制80年，然后炼化成一颗仙丹，这是紫翠丹房的秘术，岚幽从没用过，她说她也不确定这种方法能不能治好星楼的病，但总是要试一试的。我很感激岚幽，除了师父之外，我从没感激过任何一个人，岚幽可以为了她素不相识的人而动用古老的秘术，我不确定是不是师父的缘故，我只知道那株璃薇草很珍贵，璃薇非常喜欢它。
　　岚幽说等80年以后，楚宫主来紫翠丹房取药。师父看着岚幽坚定地点了点头，他没说什么，将那半截璃薇草放入怀中，拉着我走了出去。我分明看见师父和岚幽四目相对时他们眼中散发出的光芒，像这座水晶宫殿所散发出的迷离多彩的光芒一样。我不知道他们的眼神中有什么意思，尤其是岚幽微带笑意的眼神，那种眼神似乎要和水晶宫的光芒融为一体了。璃薇分明有些不舍，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80年以后我们就都长大了，但是到时候我还会一眼就会认出你”我说：“为什么？”她一笑，说：“我总是会把你逗笑，到时候跟我一起笑的那个人准是你呀。”我们都笑了。
　　璃薇大声呼喊着送我们回去，她的眼角似乎有光华在闪动，她笑的那样灿烂，萤火虫萦绕在她的身边。而我们踩着轻云逐渐上升，慢慢地，地面有些不真切了，哪儿都是雾，雾笼罩了仙界第六层。我们的周围，是满天的星光，星光摇曳，浮云变幻，我的眼前却突然无比清晰起来，我看到了璃薇欢快瘦小的身影，她还在对我们招着手，还有星楼苍白的脸上璀璨如明星般的眸子，我轻声地说：“星楼，等我，我们拿到璃薇草的药了，你会好起来的。”我心中默默地等着星楼的病好起来的时候，等着下一次再见璃薇的时候。我抬起头来望着天空中的星星，在紫翠丹房的正上空，有一颗暗红色的星一闪即逝，师父看了天空好久，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时我才发现，天空中没有月亮的身影，没有月光的夜晚是不是很孤单？正如同此时星楼的身边没有我的身影，他会很孤单。星楼，我这就去陪你。
　　后来星楼服用了璃薇草做成的仙药，身子的确好转了些，尽管有时候他的病还会发作，但似乎他的痛苦减轻了些。我对他说：“星楼，等80年以后你吃了那颗仙丹，你的病就会彻底好起来的。”星楼苍白的面颊上还是洋溢着不可抹去的笑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师兄，我会等的。”
　　我突然发现星楼的笑容和璃薇的笑容好像，他们都是那么喜欢笑啊，我跟他们在一起时，那些莫名的悲伤就会减轻很多。就像是在乌云压顶，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突然出现尖锐嘶鸣的海鸥，它们的叫声瞬间就盖过了轰隆的雷声，划破了翻滚不止的重云，它们展开柔韧的白色翅膀，穿过如同野兽般呼啸狰狞的海面，迎着一道道的雷光电闪，在被黑暗所浸染的帷幕中，朝着远方唯一的一道耀眼的光亮飞去，那光芒刺破了黑暗，照亮了海底的最深处，那是世间最为热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