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8、钓鱼与让贤

　　红日就要钻进山背后。而日落前的最后一丝红光沿着山脉的交接处，遍涂在山前的民宅之上。淋浴在落日余辉中的别院静悄悄地。
　　杨肖静静地坐在落日余辉里，清朗的脸上一片阴郁，然而阴郁之中又带着一丝深思。仿佛知道公子心有郁结，唯恐被祸及，众人各自寻借口远远躲开。经由凌儿口中，下人们都知道公子最近心绪不佳。只是，才离开不过几日，不知为何又回来了。只是，既然和未来主母一处住，未必不能日久生情。大家都在欣喜，公子好事近了。
　　坐在廊下，感受着渐渐微薄的暖意自眼皮上缓缓移过。杨肖挠了挠后脖颈，自冥想中回过神来。四下里看看，觉得安静得过分，好象近来凌儿这丫头极少露面。忽然又想到未婚妻，想是那丫头背叛旧主亲近未来主母去了。杨肖伸个懒腰，懒散地站起身子，向书房走去。自凝香馆回来后，他已经准备将“她”深埋在心底，无论如何他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
　　这些日子，京中风平浪静。然而凭着他敏锐的知觉，这突如其来的平静下隐藏着说不清的暗流，让他心中不安。舅舅曾跟他讲过匈奴人虽凶残彪悍却失于有勇少谋，是以，与天朝大军数十年交战总归负多胜少。然而，就他与匈奴数次交手所得来的认知，匈奴军彪悍不假，作战却是进退有度。以舅舅多年征战的经验绝不会有错，那么问题就在于匈奴军是否有了一个智谋双全的统帅。
　　回京的路上，曾遇过两次小小的袭扰。因不曾有大麻烦，他也不曾在意。多年来便是如此。然而，京城前所未有的平静却让他心生警惕。当他与陆子正碰面之后，两人心有灵犀地认为事出有异必为妖。京城重地不便施展手脚，两人寻个由头，相继离京前往别院“钓鱼”。
　　谁料想，刚到康宁镇再次听闻“她”的消息。他原以为今生再不可能相见，不料偏偏在他将将要收回心来时柳暗花明。
　　今日，陆子正夫人说要去医馆取药，他顺路相送。一路上，宁馨对那女大夫赞不绝口。他因心中有事，并没有在意。路经那家医馆，忽见“她”迎出馆外，仍是面掩轻纱，目若晨星。她甚是忙碌，并没有看到他。虽然看不到她的神情，他仍然知道她心情定然不错，因为那双墨玉似的眸子弯成新月。他原以为自己会心潮翻涌，然而真正见到她时，他惊异于自己的心神气宁，或许因为知道自己早已经做出了抉择。去别院的路上，想起尔雅娇憨的笑容，忽然想她也颇可人，就是性子倔强了点儿。
　　边想着边推开书房的门。突然又想到已有几日未见过未婚妻了。杨肖愣了愣，反手又关上书房门，向后院走去。一直走上了院中的石子路，院中仍然悄无声息。
　　倒是隔壁的门吱呀推开了。两人一个照面，雅兰微微吃惊地张大了双眸。随即绽开笑脸，“将军来看妹妹么，我去喊她。”人走到尔雅房门前，余光却瞟着他的脸色，“妹妹！”
　　屋内空无一人。
　　雅兰脸色微现尴尬，“妹妹年纪小，定是玩耍去了。少将军不要见怪。”
　　“不妨事，我在这里坐等便了。”杨肖有些不快地在石桌旁落坐。
　　雅兰送了壶茶过来，顺势坐下，小心翼翼道：“我有一事想为妹妹问清楚，还望少将军不要见怪。京里都传少将军心有所属。少将军是否不愿意与妹妹成亲？”
　　这个问题确实很唐突，更何况两人并不熟识。所以，杨肖一怔。他眉头微皱，下意识想解释，斟酌着辞句，“唔，姑娘想差了。”
　　“我长公子几岁，忝为姐姐，公子不妨对姐姐一诉。”
　　雅兰眉眼深蕴着妩媚的笑意，将细白的手覆在杨肖手背上。杨肖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隐在仆役中的亲随，脸上堆出一个魅惑众生的笑容。
　　正在他欲施展手段时，一个气鼓鼓的声音传进耳中。
　　“公子，姑娘回来了。”
　　杨肖回头，见未婚妻神色讶异地倚门而立。她的目光直直落在两人相叠的手上。他下意识地抽回手，敛了笑脸，面色尴尬。
　　“妹妹……”雅兰脸色转得极快，尴尬中仍不自觉得偷瞄了一眼杨肖。而这一切落在别人眼里，就象是这两人为了彼此而相互遮掩。凌儿不禁有些替公子担心，她下意识地瞟着姑娘的脸色。却见姑娘有些怔怔地望着两相叠的手，轻轻咬着唇，却是一语未发。
　　气氛一时僵住。杨肖没有开口解释的习惯，此外，他更想知道未婚妻看到她的姐妹如此作为会如何反应。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他预期的表情。
　　“姐姐喜欢少将军么？”
　　他的未婚妻微微皱眉，神色极为认真。杨肖暗暗攥紧了拳头，突然有些紧张不知她意欲如何。他故作轻松地端了茶喝，只是全副心神都在那两人的对话上。
　　雅兰微怔，随即含羞低头，居然不说话了。
　　杨肖眉头微皱，抬眼却见尔雅下定决心似地轻轻跺脚，“倘若姐姐真喜欢的话，我没有什么可说地。只是须得我回了舅母，与他解除了婚约。”

　　一时间，众人均目瞪口呆地忘记了反应。甚至连雅兰都有些不敢置信地微张着口。她，竟然慷慨地让贤了？！
　　直到觉得手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杨肖才回过神来，使劲甩着被茶水烫伤的手指。看着未婚妻傻呼呼地，似乎并没有半点不悦之色，心头不禁燃起一股无名怒火。有点儿恼恨，更多的却是不甘。她真地毫不在意？
　　杨肖胸中一阵烦躁。耳中又听到雅兰欲拒还休地娇声道：“妹妹，你想到那去了。”他欲发觉得难以忍耐。不待做出反应，他便觉得背上一凉，回头看去。
　　凌儿等的就是这一刻，恨恨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杨肖不禁气笑了，转过脸收拾下心情，向雅兰温和道：“我想与尔雅谈谈。”雅兰娇羞地点点头，袅袅婷婷地走了。
　　凌儿见状，忙向玉贵儿使了个眼色。两人飞快地跑得无影无踪。
　　余下的这两人沉默了片刻，同时抬起头。尔雅完全不似面对雅兰时那般镇静，思绪似乎仍处在混乱中，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听说你有心上人，如今又在这里相遇，当真是有缘人……”
　　看着她语无伦次，杨肖原本恶劣的心情略有好转，总算她不是表现得那么平静。可是这话听在耳中，他却愈来愈郁闷。不待她讲完，他有些恼怒地起身，口气不佳地道：“我自有主张，早些去睡吧！”话一出口，他也察觉口气有些不妥，不由看了她一眼。
　　她微垂了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两只紧紧绞在一起的小手透露出了她的真实情绪。过了会儿，她极快地扫了他一眼，道了声晚安便进屋了。只是转身间，他很明显看到有滴太过晶亮的水光映在她眼中。
　　杨肖郁郁不乐地往自己屋中走去，心中莫名地烦燥不已。玉贵儿将灯点亮了放在书桌上，悄悄地察颜观色。杨肖被盯得有些恼了，怒道：“你是不是也准备打抱不平？”
　　玉贵儿缩了缩脖儿，“公子早些歇了吧。”说完，转身要出门，扒着门框又转回身，语速极快地道：“公子对姑娘太过分了！”说完这句话，利落地蹿出门去了。
　　杨肖追到房门口，早没了人影。院中，月色如银，映得满地光华。天上的一轮圆月毫不吝啬地将大地笼罩在自己的光辉下。杨肖和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培养不来睡意，索性在园子里走走。
　　花木在月色的掩映下，影影绰绰地，平白添了一种朦胧的美感。假山下的一泓碧水在月色下闪着点点粼光。微风拂来，空气里飘着花木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杨肖站在水边深深地吸了口气，脚尖微点翻上假山。他撩起下摆坐在石头上，俯瞰着月色下的园子。忽然，他的目光定在池水对面的假山下。原来睡不着不只有他。
　　月光下，依稀能辩得出，其中一位象是凌儿，另一位是她……

　　“姑娘，别伤心了，公子不喜欢雅兰姑娘。”
　　“……”
　　“再说了，就算雅兰姑娘喜欢公子，可她那来历身份也进不了杨家的门。”
　　“……”
　　“更何况，公子也没说喜欢她呀。”
　　“……”
　　“姑娘，你说句话，好么？”
　　“……”
　　“唉！”见姑娘不开金口，凌儿忍不住叹息。
　　半晌，就在杨肖认为那姑娘无论如何不会开口时，那姑娘幽幽地叹了口气，象在问凌儿又象在自问，“雅兰姐姐与少将军两情相悦，成全他们岂不是更好？”
　　凌儿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劝了半天，原来只是杞人忧天。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若公子和雅兰姑娘成亲，姑娘不在意吗？”
　　那姑娘有些愣住，甚至杨肖也屏气凝神，心中雀跃地想听她如何回答。
　　过了会儿，就听她低声回道：“若不和心上人在一起，岂不抱恨终身？象舅母和舅舅那般，即便日后死了也甘心哪。我本就不认得他……”
　　凌儿叹了口气，心想，这姑娘太善良了，公子确实伤心，只是公子的心上人却不是雅兰姑娘。她忍了忍，还是没有说出来。
　　杨肖站在假山上，偷听着两个女孩儿的对话，心情也随着凌儿深深地叹息而变得异样。目光落在那低垂着脑袋上，心里气恼。傻瓜！如此容易相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