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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尾声 将军之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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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杨肖坐在书案前看着安王带来的密信。皇帝在信中严厉斥责了杨肖,督促他尽快攻入王庭,解除匈奴对天朝的威胁。
杨肖一一回了皇帝的密信又用火漆封了,觉得眼睛涩痛难当,站起身,面向窗外,扭了扭酸痛的脖子。窗下月光如水,一枝不知名的花树自窗外伸进来,吐着幽幽的香气。杨肖怔怔地望着那树枝出神,忽然就忆起那些年的岁月静好。他自嘲地笑了笑,年纪果然大了,越来越爱回想过去。用力揉了揉眼睛,耳朵忽然动了动。他一个转身,手已经按上剑柄。
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青衣素袍,眉目清秀,果真是尹商。尹商专注地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倒是苍老了些,怎么,终是没有守住她么?
早就料到,尹商嘴里断然不会说出什么好话。可是尹商的诛心之语终是让他心中一恸。尹商见他不答,哂然一笑。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如何,见你如此憔悴,我也放心了,不枉她与你夫妻一场。
杨肖喉中微哽。尔雅的死就如一把利剑深深地扎在心上,平日里他人均视而不见,也不会主动去触碰他的伤口。他也自认为伤口渐渐愈合,那把剑不拔也可,也不再觉得疼痛。忽然碰到一个人,他一语道破,你胸口怎么插着一把剑。他忽然就觉得疼痛如潮涌来,袭遍全身,无论如何也捱不下去了。他双肩一垮,嗓音沙哑道,你要杀我便动手,废话什么?
与其杀死你,我倒觉得看你苦苦挣扎更为惬意。尹商勾唇,清亮的凤眸笑成一弯新月。只要能看到你生不如死,我何怕刀兵加身?
杨肖微垂眼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思。你悄悄潜进来,怕不只是为了看我生不如死!你不怕我设伏杀了你?
尹商被激起一股豪气,朗笑道,你手下的人暂且不是我的对手,我若怕就不会来了。话音刚落,门外呼啦涌进无数的兵士,火把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尹商蛮不在乎地撇嘴,走到近前坐在杨肖对面,翘起二郎腿。早料定你给我设了圈套。
杨肖微嘲地一笑,彼此彼此,你不也一直在找机会?
南人,真是狡诈!尹商不屑地轻啐了口。忽然想到来的目的,狡黠地一笑,眉目如春。你我相斗这许多年,谁也不曾占得上风。你知道原因何在?
杨肖顿时觉得胸口一阵窒息般地闷痛,右手猛地捂上胸口。
尹商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一击即中,原本以为过了这些年面前这个敌手会更加棘手。他惊异地看着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疼得微弯了腰,下意识往前探了探身。你这是?
滚出去!
杨肖咬紧了牙关,一手指着门外,如疯癫一般怒吼。
尹商不为所动,凤眸微眯,忽然出手如电捏住了他的腕门。
杨肖下意识躲避,只是实在心痛难忍,身子一歪,几乎倒卧地上。幸而被尹商捏着一只腕子拉了一把。
尹商只一探手便松开,脸上满是惊奇。随后,惋惜地啧啧有声。你已经剧毒攻心了!象你这样的重臣,到底是谁下毒害你?
杨肖恼怒地抽回手,厌恶地用袍袖用力擦拭着手腕。不劳你费心!
我偏就要知道。尹商得意洋洋地往前一步,仗着他暂无力反抗,暧昧地几乎靠在他身上。
杨肖气息粗重地喘着,扶着桌角站起身。一脸厌恶地瞪了尹商一眼,怒骂,不知羞耻。
尹商瞬间变了脸。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若不是……
杨肖已经走到门口,拉开门示意侍卫们进来。若不是他心绪紊乱,断然不会漏听了他那句“若不是”。
尹商丝毫不慌乱,反而顺从地伸出双手任侍卫们上了绳索。这可不是你擒了我,是我自己送上门来。顿了顿想到什么,右肩沉了沉。有样东西给你看。
沈冲上来,看了尹商一眼,笑着伸手进他怀里,摸索出一卷白绢来。
杨肖厌恶至极,待他们都出门后,才犹豫着打开白绢。只一眼,他喉间咕哝一声,猛地咳了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喷溅出来,他怕弄污了白绢,忙用手捂住,手心一片温热。他急切地打开白绢,仍然被血弄了污,不禁心疼得不得了。
他细细地擦拭着白绢上的血污,目光贪婪地看着绢上的女子,心中渐渐平静。摊开手心,心里明镜般透亮,知道尹商这是来送自己最后一程了。临了,还是此生最大的敌手了解他,给了他余生最想要的安慰。
这些年,那慢性毒药渐渐浸入心肺,侵食着肌体。早些年他也曾偷偷四处延医,虽不曾根除却也不至于加重。直到尔雅去后,他也再无心于此便置之不理。只是没料到,残毒竟如此快地死灰复燃了。他随手在水盆里洗去血迹,想着须得加快脚步了。
既然匈奴第一谋士束手就擒,杨肖毫不迟疑,即刻便要带骠骑军星夜出击,直袭乌术合部。他想以战促合,迫使乌术合配合天朝大军合围札耶。临行前,沈冲无意间看到那一盆红色的血水,又见主将面色不妥,力劝杨肖留在关隘。杨肖那里肯应,命他留下看守尹商,挥剑上马,如离弦之箭般狂奔出关。
临近乌术合部,果然霍中玉早早候着,路荣已经劝降了乌术合。众人不废吹灰之力,收服乌术合部。又在乌术合部补足口粮,沿着札耶部痕迹追踪而去。追至胭支湖衅,与札耶一部迎面相遇。双方一场混战,札耶眼见不妙拔马便逃,杨肖策马急追,转过一个弯眼见札耶进了深林。杨肖心中生疑,勒住坐骑。只是为时已晚,札耶扬鞭呼哨一声,林中飞箭如蝗。杨肖一惊,双手将银枪舞得水火不透,箭支纷纷被拔打在地。札耶见占不了便宜,也不管战况如何,呼哨一声拔马又逃。转眼进了深林,不见踪迹。
杨肖带着人马沿着马蹄足迹追至一个极小的部落。傅得月带人将部落团团围住,以防任何人外逃。杨肖下马四处查看一番,没有发现札耶等人的踪迹。正在奇怪,难道札耶会飞天遁地不成?转过一座大帐,前面一个女子正背对着远去。杨肖就象被重锤砸了,耳中嗡嗡作响。那背影如此熟悉,熟悉得就象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缝在胸口处的白绢,用力闭闭眼再睁开,那里有女子的影子。他苦笑,想是自己看花眼了。眼见离骠骑军有些远,他欲抄近路往回转。不知道自那座帐里传出一声女子的惊呼。他循着声音找去,一个女子的裙角在一座帐篷一角一闪而逝。他警惕地拔剑出鞘,轻轻拔开帐帘。帐内有些暗,隐约可见一团灰白蜷缩在大帐角落。不待他看仔细,一声锐响尖利破空而来。他就地翻滚,只听得咄咄几声闷响,地上多出了数支羽箭。对面的大帐被一把弯刀破开,一只手猛地将那女子拉了出去。光线倏地照进帐中,电光石火间,杨肖看清了那个女子身形略瘦,腰腹微凸。那女子倏地回眸……
“尔雅!”他大叫一声,心口猛地一阵尖锐的疼痛,顿时脚下一软,眼前阵阵发黑。
呛啷数声响,离他几步远的侍卫纷纷抽出佩剑,将他围在当中,警惕地望着四野。循声而来的傅得月破帐而入,不禁失声惊叫,“将军!”
“找……”杨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被傅得月扶抱住。
杨肖醒来时,一翻身想爬起来,却仅只动了动念头。接应而来的沈冲掀开帐子进来,见他醒来甚是惊喜。
“札耶。”杨肖嘴唇动了动,觉得喉中痒痒地,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沈冲忙用帕子擦擦他唇角,又极快地将帕子收回。“将军不必担心,札耶躲进了胭支山,路荣带着骠骑追去了。”
杨肖闭闭眼睛,觉得浑身虚软无力。“好,务必活捉札耶,我有话要问他。”
沈冲应了,又道:“将军病重,还是先回定州休养。”
“也,也好。”杨肖粗重地喘了口气,看了看身处的环境,知道还在那个小部落。他轻咳了一声,吩咐,“你带人马去接应路荣,让霍中玉跟我先回关隘。”
沈冲眼神闪了闪,“傅得月也堪当重任,我们总得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送将军回城。”杨肖想了想,点头同意。
回到关隘,不久,路荣傅得月也回来复命,随同抓回来的还有札耶及其子女一众数百人。
消息传回定州,安王率定州城官员百姓一齐出城迎接。然而,当大军渐行渐近时,安王却看到全军缟素。骠骑军兵士们抬着杨肖裹着白单的尸骨进城时,城中一片嚎啕之声。
进到城里,安王细细询问了杨肖过世的种种细节。沈冲言道,将军出征前已经病重。一路奔波劳累,不堪重负。终于倒在了胭支山下。安王细想,果然出京前杨肖已经病重。只是,杨肖素来体质不错,一场重病就能要了他的性命,听来不可思议。沈冲道,将军中毒日久,外表看来无异,内里已经破如败絮。安王仍是不怎么相信,待到看到杨肖的尸体,果然已经冰凉,也就信了。随后,安王连夜将札耶被擒,乌术合降的消息上了折子,紧接着又另起一折,将杨肖中毒病逝的消息上奏圣听,请求就地安葬。
八百里加急奏报送到京城,皇帝听闻泣不成声,即刻命安王任宣抚使全权处理与匈奴缔结盟约的事宜。最后,又命骠骑军即刻起程将杨肖灵柩送回京城入土为安。
骠骑军入京之日,皇帝亲自率领百官披麻出城相迎。之后,又亲自将杨肖灵柩送回杏林居。短短数月,府中接连两起丧事,家主相继离世,家中仆役个个面露悲容。留在家中的玉贵儿带领众家人远远在府门前跪迎灵柩,待看到那黑漆漆的棺木,无不嚎啕大哭。那哭声甚嚣尘上惊起了栖在树上的鸟儿。皇帝感慨万千地目送灵柩入府,又在灵前上了三柱清香。临去前,皇帝表情怪异,微眯眼轻轻拍了拍棺木,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宫后,下令将杨肖风光大葬,举国守孝。
人去楼已空,人情也就不在,谁也不愿多待。只有驸马陆子正及昔日军中的众将坚持在灵前守了整个头七,直到终于下葬。
杨肖没有子嗣,再大的荣耀也没有人继承。是以,时隔不久,玉贵儿遣散了家中仆役,带着妻儿离京。至于去了哪里,人们也无心去追问。临行前,无人相送,夫妻俩人只带着孩子到府上拜别陆子正夫妻。
过了月余,安王处理完与匈奴的盟约入京后,皇帝也没有就杨肖的病逝追究。众臣工私下里暗暗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暗叹皇家绝情。杨肖生前圣宠有加,一生为国征战,如今一死居然连子嗣也没有留下。而风传杨肖中毒一事,陛下竟然如同没有听到,不由众臣工不暗自猜疑。就连与杨肖交好的陆子正也未曾开口追究一声,委实不太正常。只是,人死便死了,追究起来又能如何?即便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也不过赚得世人一声叹息罢了。
没有人知道的是,深宫中的皇帝在御书房枯坐了半夜,一时笑一时哭,状若疯癫。待作为监军的喜田儿回京后,皇帝召他进御书房问了半夜。待接过杨肖逝前勉力挣扎写下的遗书时,不禁大放悲声。御书房外的小黄门清楚记得,总管喜田儿出来时满头大汗,一副深受惊吓而惊恐不安的表情。而摊在御案上的一张帛纸上,只寥寥数语,“此生,我为陛下不惜身死,唯独欠了她一人。今日,我还陛下大好河山,余生只为她一人。”
更不会有人知道,几日后的深夜,陆子正闯进中宫,与皇帝在御书房发生激烈口角。出宫后便称病不朝,每日躲在府中饮酒作乐,兴致所至便癫狂大哭,其状之惨让人不忍猝听。
数年后,傅得月已是骠骑军的首领,率领骠骑出兵路经定州。一时兴起,沿着征战过的路一路下去。路过胭支湖时,突然被一个手持弓箭的半大孩子拦住了去路。那孩子眉目俊朗,丰神俊逸。傅得月忽然就想起了离世多年的主将,忍不住与路荣下马逗弄。
那孩子听说他是骠骑首领,便要和他比试,随手捡起一根枯枝,一套枪法耍得神出鬼没。傅得月与路荣面面相觑,自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在这孩子身上,他们恍惚看到了主将马上矫健的身手。然而,骠骑军众人深以为憾的是,将军并没有留下子嗣。
不知为何,傅得月竟然想到当年自己随沈将军护送匈奴使团回定州时,躺在车上的妇人。那妇人如死人般安静,及到达匈奴时腰腹却微微隆起,竟似是怀有身孕。及至定州后,为安全起见,霍中玉亲自将那妇人送走。倘若那孩子平安降生,想必也有这么大了。
再看眼前的孩子,傅得月不由自主觉得亲切。正待细问,远处传来母亲的叫声。那孩子慌忙扔了枯枝,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顽皮的鬼脸,身手矫健地向着远处奔去。
傅得月下意识要跟着过去,不料,那孩子突然回身,搭箭上弦对准了他。顿了顿,那孩子勾唇一笑,箭尖上抬,轻轻松了指。那箭带着尖利的锐响呼啸着钻上半空不见了踪影,傅得月莞尔一笑,正欲转身,扑扑两声轻响,四支小箭穿云而出扎在脚前。只要他稍往前一步,脚丫子便要穿了。幸而没有恶意,傅得月抬眼望去,哪里还有什么孩子的身影。
他失神片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铿锵的歌声。
傅得月一阵怔忡,脚步不由顿住,转头望去。
湖中隐约露出一抹挺拔的背影,撑着木伐击杆而歌,歌声隐约,渐去渐远。
“……万里荒冢埋忠骨,雪压红梅几度春。戍边归来故居旧,将军霜鬓白如银。丘坟处处走兔狡,萋萋青草泣如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