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48、剖心以示

　　被雨水浇透的杨肖直到站在自家门前，才觉得浑身已经冷得麻木。他怔怔地望着正一股脑涌出来的仆役们，直到玉贵儿焦急的脸映进眼中，他突然醒了过来。转脸看看所处的环境，笑向众人道：“下雨了，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除了玉贵儿之外，围拢一处的仆役们都笑了。“将军淋得一身湿透的回来，难道不知道下雨了么？”
　　玉贵儿看着自家公子微微含笑的眸子，心下就是一沉。驱散了众人，举着雨伞把他迎到内院。凌儿早听说了消息，没敢往里面传，只是端着姜汤候在一旁。见公子一身湿透，脸色发青，便吩咐人烧了滚水来。“公子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也不打把伞？这是走着回来的么？”
　　杨肖蓦地就怔住了。他竟然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一旁的玉贵儿沉了脸拉了妻子一把，“快些备些热水来，让公子沐浴。”
　　凌儿见他脸色不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准备热水去。
　　杨肖在玉贵儿的帮助下将一身湿衣换了下来，又趁热喝了碗姜汤，这才有些回魂。见玉贵儿欲言又止，笑道：“你要问什么？”
　　玉贵儿转脸扫了扫门口，压低了嗓音道：“公子在宫里可是遇到什么人了？”
　　杨肖心一沉，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的贴身亲随。
　　玉贵儿被他的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扭了扭肩膀，轻道：“沈副将他们很早就回了，托人来问过公子……”
　　杨肖蓦地打断他，“我回来的事，还有谁知道？”
　　“还未来得及跟夫人说。”玉贵儿下意识地回。
　　杨肖点头，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他不开口，玉贵儿心知公子心里必是有事，自然也不敢打扰他。直到凌儿带着两个杂役将水抬到外间。杨肖将身子整个沉下热气腾腾的水里，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然而思绪仍然是一片浑沌。
　　沐浴过后，见玉贵儿仍在外间站着，杨肖皱了皱眉。“你也回去吧。我这里不用伺候。”说着，转身进了书房。
　　玉贵儿在书房前止步，想了想转回外间，对凌儿低声嘀咕道：“你去跟姑娘说一声，就说公子有事就不回去了。”
　　凌儿也看出了情势不妙，到底放心不下。当夜守在书房侧厢。
　　次日，守在书房侧厢的凌儿不淡定了。照常理，这个时辰，公子早起来习武了。她走到书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始终无人应答。她心说不好，赶忙去内院叫救兵。
　　闻讯赶来的尔雅命人打开门，果然见杨肖已经人事不醒，身上滚烫。随即命玉贵儿将杨肖抬入寝室，亲自下方子煎药，衣不解带地伺候。
　　等杨肖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身边坐着个太医院的医正。杨肖一惊就要起身，顿时觉得浑身酸软，使不出一丝力气。他转脸看看自己所处的环境，待看到是自己的卧房时，心下稍定。
　　“将军得了风寒，眼下身子正虚，没有力气也是正常。”何医正笑着收了手起身。
　　杨肖张了张口，觉得嗓子干渴得要冒烟了。一只手轻轻扶在他脑后将他抬起来，水杯递到唇边。他勉力撑坐起身，接过一饮而尽。这才看了坐在榻侧的人一眼，是尔雅。她形容有些憔悴，眼下一圈青黑，倒似是一夜无眠的样子。
　　“你……怎么……”杨肖张了张口，嗓音沙哑几乎不能出声。
　　一旁的何医正轻叹道：“若不是夫人见机得快，将军怕是不会这么快醒来。”
　　尔雅丝毫不理睬何医正的欣赏，目光直直地凝在杨肖脸上，头也没回地对身后道：“小月，送何医正回去。”
　　杨肖心下一沉，知道这是要跟自己说道说道了。他半躺着，仍觉得浑身无力。当下，知道是躲不过去了。他心里埋了事情，自然不能如往常那般坦荡，只是下意识地躲着她的目光。
　　待闲杂人等退净，尔雅看着他躲闪的样子，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丝。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再给我一个孩子。”
　　杨肖一时傻了。他本以为要面对的会是暴风骤雨，然而这和风细雨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轻抚了抚妻子的额头。
　　尔雅拉下他放在自己额头的手，轻轻握住，望着他的眼睛，郑重地道：“倘若你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能安心陪着你去。”
　　杨肖心下就是一个激灵，轻抚她发的手微顿。眼前闪过她血污争裙的一幕，轻斥道：“你胡说什么。”
　　尔雅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胡说！你走的这些日子，舅母都在给我调理。倘若，……”她顿了顿，轻咬了咬下唇。“倘若我命中注定无子，等我死后，你再……”
　　杨肖蓦地坐直身子，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妻子的神色，勉强地笑道：“你是听到了什么闲话？什么你死我死的？我不许你胡说。”
　　明显感觉他身子一僵，尔雅假作不知，不再看他，语气寂寥地道：“你只需回我好是不好。”
　　杨肖下意识地低垂眼帘，想起叔公说过，她在代州伤了元气，要再受孕是有些艰难。舅母和叔公也想尽了办法调理她的身体，她倒也没有起疑。只是她自己毕竟也是个大夫。只要想到她认真地一碗碗喝着那些黑药汤子，他就狠不下心拒绝，只轻道：“好！”
　　杨肖身子本来强健，本来淋淋雨也不至于病倒。只是连夜奔波的劳累，再者心里也有事，一时竟有些受不住了。只不过，家里有两个女大夫，再加上个何医正派来的御医，他想不好也难。
　　这日，喝完最后一副药。杨肖将那年轻御医送出门，恰巧碰到沈冲来。两人低语了几句，相携出门。
　　杨肖的忙碌让尔雅失落起来。她醒来时杨肖已入宫，而杨肖回房时她已睡熟。同处一室，两人却是不怎么见得着面。
　　更鼓敲了再敲。终于等到寝室的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杨肖进门，蓦地看到本来应该睡着的尔雅静静地坐在榻上，顿时心头一沉。“还，还没睡？”他走到榻边，脱了靴子。
　　尔雅默默地看着他，“你最近很忙。”话音里听不出是不是带着幽怨。
　　杨肖翻身上榻，歉疚地将她抱进怀里，音调极轻地问：“睡不着么？”
　　她倚进他怀里，梦呓似地轻喃，“我想你了。”杨肖微怔，带着愧疚慢慢地覆盖上了她的唇，温柔地与她气息交缠。渐渐地，嘴唇在她祼露在外的肌肤上流连着。听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眸色愈来愈深。
　　突然，脑海里闪过那姬怨毒的眼。他一惊，火热的身体顿时冷却下来。他克制地离开她的唇，声音低哑地诱哄：“睡吧，我在。”
　　她已经困极了，倒也没有反抗，嘴唇蠕动了两下，仿佛真被诱哄似地慢慢呼吸匀称起来。
　　杨肖轻轻地下榻，披了衣衫走出门，站在台阶上望着月色出神。隐在暗处的侍卫立刻现出身来，他摆摆手，那侍卫又隐回身去。
　　窗外的月光自窗棂移向屋檐，屋内又恢复暗淡。他抱肩站在廊下，鼻端隐隐嗅到淡淡的药香。捉起前襟轻嗅了嗅，衣服上沾染了妻子的味道。这个气味让他惶惑的心平静下来。无论如何，他没有必要让她跟着忧心。只是，在她身边，他实在没有把握能不被看出端倪。为今之计，还是离开她一些日子为好。

　　就在他躲出去求心安的这一天，家里来了一位特殊的人物。
　　尔雅虽然心中暗暗吃惊，然而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只要自己不失了礼节，那姬再尊贵也是要尊重一下主人吧。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宫里的熏陶，那姬似乎也不再象以前一般张扬，一副谦恭友好的样子。
　　“你身子还好么？”那姬笑得极温和，寒暄许久后，终于归入正题。
　　尔雅恭顺地回道：“还好，多谢娘娘。”
　　“是么？”那姬笑了笑，“我却是听皇后说你受了伤不能再有身孕。”
　　尔雅哪里肯信，只当她在挟私报复。只是，静下来时，自己想想，又觉得有那里不太对。
　　“杨肖没有对你说过，对么？陛下和娘娘对此事极为关心，前几日还召老太君进宫询问了。”那姬目光不经意似地落在她锁骨下，娇俏的脸上露出深深的鄙夷。“我是匈奴人，最看不得你们汉人因为子嗣就纳妾休妻。”
　　尔雅一震，下意识往那姬脸上望去，似想看到她心底深处去。
　　那姬丝毫不在意她打量的目光，轻道：“我们匈奴有一副药是极管用的，只是，不知你敢不敢用。”她目光带着挑衅地望进尔雅眼中。
　　尔雅有些失神。倘若放在杨肖病前，她也不会把有无子嗣的事放在心上。只是，那日她看着杨肖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突然觉得自己没了活下去的念头。杨肖醒来后，她就想，只要留下杨肖的骨血，那么她可以随时替他死了也无憾了。
　　“你不必现在回答我。倘若你想与杨肖的日子过得安稳些，就必须尽快有孕。我是好意提醒你。”
　　那姬冷眼看了她许久，她没有一丝反应。那姬唇角微翘，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我该走了，你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说完，袅袅地往门外走。
　　“给我！”
　　听到这一声，那姬猛地顿住脚步，美丽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她笑着转过身，自袖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漆盒，“这东西极珍贵，你若不吃可千万还给我，别糟蹋了好东西。”
　　说完，她转身就走，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你不怕我给的是毒药么？”
　　尔雅淡淡地笑了笑，“再毒，也不过是毒死我自己。我只是不明白，于你有什么好处？”
　　那姬绽放一个神秘的笑容，轻道：“你若生子死了，杨肖也会心碎。对我来说，即报了大仇了，又不会惹祸上身，我何乐不为。”她最后看了一眼尔雅，放心地带着一众宫娥走了。
　　尔雅愣愣地站在太阳下。烈日暴晒着，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双腿无力。倘若杨肖不躲着她，她断然不会接受那姬的‘好意’。只是，世上总是这么多巧合的无奈。他为难，她只好自己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