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4、叔公

　　第三章叔公

　　杨肖一路想着如何说服奶奶退婚，越想越得意，直想得脸上放光。在府门口翻身跳下马背，随手将马扔给玉贵儿，松了衣绊儿，一边往内厅去。早有丫头子打起了门帘，杨肖快步走到祖母身边，“奶奶，孙儿遇见……”
　　老太太扬手制止了他，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规矩都忙在脑后了么？还不快见过你叔公。”
　　杨肖这才注意到奶奶身旁的人。三十岁上下年纪，头发的颜色有些浅，目光深遂而锐利。此刻，正满脸笑容地望着他。
　　这个叔公是曾祖父的老来子，与祖父相差二十多岁，所以到和父亲年纪相近。叔公性情洒脱不羁，十几年前位列京都三大美男子之二，至今未婚。而作为隔代的人，却与父亲长得极相似，只是常年在外奔波，极少回家。如今猛然看到已日愈淡去的，与父亲极神似的一张脸，杨肖喉咙猛然有些哽住了。
　　自小，父母去得早，杨肖便由祖母扶养长大。小男孩对于父亲的仰慕便转移到了与父亲亲近的叔叔伯伯身上，尤其是这位与父亲神似的叔公和舅舅。父亲战死后，舅舅担负起教导他的全部职责。所以，杨肖与舅舅感情极好。而叔公常年在军中做医官，渐渐便淡出了他的记忆。
　　杨肖略一迟疑，将涌上来的眼泪吞进去，极快地上前见礼，“见过叔公！”
　　杨烈笑眯眯地看着他，虽然眼角略有些细纹，但是丰神俊朗不下当年，反而更增添了一股苍桑美感。他转向老太太，“老嫂子，杨家有这样的孙儿，你的功劳第一呀。”
　　听到自己的孙儿受到夸奖，老太太原本薄怒的脸上绽开一朵菊花。“托祖宗的福，这孩子自小就有出息，但是，毕竟岁数还小，还得仰仗兄弟与各位同僚的提携……”
　　两位长辈谈得热烈，杨肖无处插嘴，却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叔公与父亲神似的脸发怔。
　　“……说来得要感谢他们。若不是他们将匈奴人打得大败，此时，我怎会如此轻闲地回到京师呢？”杨烈笑谑。“不过，我非来不可却是因为一件大事，想必老嫂子也在头痛此事。”说着，他自袖中摸出一件物事交给老太太。
　　“这，这是……”老太太珍视地捧着那件物事，不可置信地又向杨烈望过去。
　　杨肖好奇心起，斜眼望过去。只不过一对血珠子似的软玉，约摸小指腹大小。不知道能做什么用途，用来做佩饰都嫌太小，做女子的耳珠到是比较好，也看不出来如何珍贵。他接过来，认真地看了看，“这是什么东西？怪特别地。”
　　老太太没有理睬他，只是激动地望着叔公。叔公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锐利的眸子扫一眼杨肖，映上满意的笑意。
　　“这么说，肖儿的婚事指日可待？”老太太话音未落，厅里已经热闹非凡了。
　　“恭喜少将军，恭喜老太太。”仆人们争先道贺。尤其杨肖身边的大丫头——凌儿，几乎要雀跃起来。
　　杨肖微怔了一下，心里却有点儿发凉。那，那位心仪的女子……他有些恼怒地咬牙道：“我－－不－－成－－亲！”
　　大厅里吵嚷成一片，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他又气又急，厉声喝道：“我不会成亲！
　　登时厅内变得鸦雀无声。正在喝茶的杨烈猛地抬眼望着他，老太太愣怔半晌，“你———又在闹什么？”
　　杨肖一屁股坐在椅上，索性实话实说，“我看上一位姑娘，我要娶她为妻。”
　　老太太怔了一瞬，忽然间明白过来，大怒骂道：“孽障！不把杨家搞得鸡飞狗跳，你是不肯善罢干休。自边关回防，你不先回家，居然去花楼鬼混。你父母去得早，我素来对你百依百顺，养成你这不知进退的性子。今日，断由不得你。来人！”
　　府中的下人们均有点惊惧，明明今儿是大好的日子，那么多好消息，怎么就顷刻之间变了颜色？老太太宠溺孙子是京城里有名的，而今天居然下狠心要对公子进行管教了？
　　老太太一指杨肖，对下人们说：“给我看住了他，安份等着成亲。再出得府门一步，我就打断你们的腿！”说完，又转向杨烈，“等克俭回来，咱们商议一下，明日一早让克俭为肖儿请婚。”杨烈细长的眸子映满了笑意地看了看杨肖，站起身跟在老太太身后。走到厅外，老太太指着一帮丫环婆子，训斥道：“给我把人看好了，谁看丢了，仔细她的皮。”众人不敢顶撞，便齐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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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的时间，杨肖被关在自己院中的小小方寸之间，任何招数都使用过了，老太太始终态度强硬。杨肖索性天天躺在床上，不练武，不看书，不吃饭，玩起了绝食的戏码。初始两天，老太太果然怕唯一的孙子饿坏了，赶忙去看望。只是来到他的房中，只一眼便看出他的苦肉计。一气之下索性命令家中仆人谁也不准靠近这院子。家下人等看着祖孙俩人斗法，连叔公杨烈都笑着看热闹，自然也没有人敢出言相劝。
　　杨肖无计可使，只得乖乖地吃饭，又加上自来已养成习惯，恢复了每日里的功课。
　　又过了几日，外面的玉贵儿悄悄给他送信来，说府里已派人去接萧家的小姐去了，不日便能到京。这家伙还不知轻重地恭喜他。杨肖想起来就气得够呛。
　　“公子，那你就快要成亲了？先在这恭喜公子了。”凌儿丝毫不害怕地笑着火上浇油，让他心中的一把怒火烧得更旺。他恨恨地折了一根树枝抽打在石椅上。
　　“怎么，萧家的女儿莫非会长得不堪入目？你这样厌烦。”
　　杨肖猛转身，正想大发雷霆，却见是叔公，不由一怔，心里又有气憋着，索性转过身不理睬。
　　“你这是什么态度，莫非生气就能不用娶萧家女儿了么？”杨烈并不生气，笑呵呵地接过凌儿奉上的茶喝了一口。
　　杨肖胸口极重地起伏着，嘴角紧抿了抿。“您也和奶奶一个意见，一定要孙儿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妻子么？仅为了一个荒唐的承诺？”他边说着，边观察着叔公的脸色。见叔公只是温和地笑着并不答话，遂换了个口气，软声道：“奶奶不理解，可叔公是男人，一定明白……”
　　“倘若这个妻子品貌兼优，又有何不可？”杨烈看了他一眼，不软不硬地给了个钉子。见他嘴角又紧抿了起来，不禁笑道：“你倒是说说，你看上的那家姑娘？品性如何？”
　　杨肖听出几分希望，脸色顿时大发光彩，绕过桌面坐在叔公面前，“叔公可是要帮我？”
　　“嗯哼。”杨烈清清嗓子，故意停了停，看着杨肖充满了光彩的眼睛，“你先告诉我，这姑娘是什么来历？”
　　杨肖面色微红，“只见过一面，不知道什么来历。不过，”看见叔爷仿佛洞察心机的眼睛，杨肖忍下羞意，大声道：“可她是个好姑娘，还乐善好施，在京城颇有善名地。前日，她还在寺外帮穷人看诊赠药……”
　　杨烈深遂的目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亮，低垂眼睛想了想，笑着点点头，未置可否。
　　“叔公？！”杨肖没有得到任何讯息，有点儿着急。
　　“你又怎知萧家女儿比不上那位姑娘呢？你只见过那位姑娘一面，却并未见过萧家姑娘，就这样否定了人家？”
　　杨肖一愣，答不上来，心一横，道：“我心里只想着那位姑娘，非她不娶！”
　　“这倒有些难办！”杨烈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你奶奶的意思，如若不与萧家结亲，你就只能与皇家结亲。如此一来，你就事事受制，别说那位姑娘了，就是普通姑娘都纳不得。倘若娶了萧家姑娘，将来你还可以与那位姑娘见面，要纳那位‘一面姑娘’为妾也未尝不可。也许可以先见见萧家姑娘，或许她是那人间少见的一位呢。”他站起身，歪头看了他半晌，怪异地笑了笑，边往外走，“唉，我就怕你要真是与萧家退了婚会后悔莫及呀。”
　　听这意思，完全不象是要帮忙。杨肖顿时泄了气，怔怔地看着叔公走出自己的院子，狠狠一脚踢翻了石椅，不禁心里怨恨起萧家的姑娘。他今年一十五岁，情窦初开，却不得不生生掐断情丝，另娶他人。心情之恶劣难以言表，他将身边的一干人等都赶了了出去，恨恨地摔上门，将整床的被蒙在头上。
　　这一夜，杨肖辗转反侧，脑海中一时想着如何再见那姑娘一面，一时又想着一旦不得不娶萧家女儿，等她嫁进门来，要怎样折磨于她。直折腾到五更过去，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入夜时分，府里来了一位年轻的贵客。那贵客来到杨肖门前，止住了慌忙下拜的凌儿，又将身后的人留在门外，自己前去推门。
　　门一推开，突然凌空飞来一个枕头。幸好那贵客闪得快，他面上带着惊奇的笑容，扬声道：“这么大的暗器，莫非你要刺驾不成？”
　　杨肖自被中抬起头，一见面前的人，双目不由一亮。他慌忙推开被子，下床欲拜。那人忙拦住他，笑道：“哎，咱们说过了，只要是私底下，你仍叫我二哥。”
　　“二哥。”杨肖恹恹地叫了一声，将他让坐在首位。“你不在宫里，怎么想起来我家？”
　　“朕……想问问你的意思。你也知道，岳将军进宫为你请婚。听说你要成婚，阿离哭得天翻地覆。你也知道她向来很粘你……”
　　门又被推开，杨烈施施然走进来，仿佛没看到首位上的年轻贵客，自顾自拿起案上的一本书翻了翻，自言自语道：“我说这书跑哪里去了，原本被你拿了来。你这小子……”他抬眼一扫，仿佛才看到那贵客似地吃了一惊。正想下拜，突然想到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微弯了弯腰，压低声音道：“陛下，草民这厢有礼了。”
　　那年轻人咧唇笑了笑，自椅上站起身，恭敬地道：“烈师傅免礼，朕私自出宫，师傅不要责怪朕才好。”
　　“陛下不要折煞草民了，草民一介白衣，怎能忝列君师？”杨烈脸色少有的严肃，只是眼内却闪着谑笑。“陛下来是为了……”
　　“这……”小皇帝为难地看了杨肖一眼。堂堂的皇帝居然也有说不出口的事，毕竟关系到自己的宝贝妹妹，以及皇家的体面，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替妹妹探杨肖的口风吧。他斟酌下词句，有些尴尬地笑道：“朕是想和小杨……”
　　杨烈脸色一板，正色打断他，道：“哎，陛下此话差矣！陛下乃九五至尊，时刻要谨记自己的身份，怎能为了一个臣子而微服出宫？”他斜睨了一眼面如菜色的杨肖，顿了顿，又道：“想必陛下也是为肖儿的婚事来地？多谢陛下惦记，杨家上下无不感恩戴德。为了让肖儿能安心为国效命，请陛下早日下旨。”
　　小皇帝有些张口结舌地望着杨烈俊逸的脸，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他一腔的劝阻被生生堵死在肚子里，竟然还说不出人家的错处来。顿了顿，小皇帝脸色微变。只是，他不能怎样面前这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是他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所以，小皇帝忍了忍气，向杨肖看去。这一看，小皇帝不禁更气。杨肖木呆呆地望着窗外，根本没有听他们的谈话。
　　杨烈细长的眸子丝毫没有放过小皇帝的脸色，见状，他眼珠转了转，笑道：“如此，陛下还是早早回宫去吧，省得太后娘娘担心。”
　　小皇帝不禁有些咬牙切齿。他低垂了眼帘不让人看到他眼内的光芒，过了会儿，他脸色平静地抬起脸，向杨肖沉声道：“那你就安心等着成婚吧。朕也帮不了你什么，届时朕还要看看是怎样的女子能博得小杨卿的青睐。”
　　小皇帝说完站起身。杨烈重重地踢了神不守舍的杨肖一脚，两人一起送到门外。
　　临出门，小皇帝尤心不甘地回过头看着杨肖。杨烈一见，又恭身道：“恭送陛下。”
　　小皇帝见仍没有机会与杨肖独处，只得恨恨地带着太监喜田儿离开。他一转身，没有看到，喜田儿与杨烈会心地相互一笑。两人相互拱手告别。
　　送走皇帝，杨烈看看面前仍是恹恹的小子，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用力踢了他一脚，骂道：“真是没出息！要不是喜田儿那厮，你就等着娶阿离吧。”
　　杨肖反应极慢地“啊”了一声，郁闷地看了看叔公，“我也不想要阿离。”
　　杨烈无奈地摇摇头，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天，细长的眸子微眯，目中闪过一抹狡黠。过了会儿，他拍拍杨肖的头，笑道：“看你整天无精打采，家中也用不上你，索性你去别院住几日，成婚前再回来。我跟老太太讲。”
　　“……”
　　次日，杨家上下开始为将要到来的喜事忙碌起来。除了杨肖这个闲人！老太太终归心疼孙子，果然经杨烈一讲情，便同意主他去别院散散心去。
　　杨肖带着凌儿与玉贵儿，一行三人骑着马出了城。刚出府还闷闷不乐的杨肖突然精神大振，一劲儿策马狂奔。
　　“公子？”玉贵儿大为不解，看看不是要去别院的路，便紧紧追在后面，“老太太不是让咱们去别院么，您这是要去哪里？”杨肖也不理睬他，只是催马狂奔。凌儿狠狠地白了玉贵儿一眼，暗骂他笨，也忙催马追了上去。
　　远远地，看到了隐在树荫之后的毗罗寺山门。玉贵儿紧跟着公子放缓了马，终于有点儿明白了。凌儿有些气喘地与他并肩，“公子是在这里碰到的那位姑娘吧？”玉贵儿无声地点点头。
　　杨肖跳下马背，看看敞开的山门，三步跳上台阶。沿着湿漉漉长满青苔的石阶而上，穿过长廊，直奔那幢晒药的小楼。药圃里，冷菊将开未开，施放出浓郁的怪异香气，只是那蜂蝶却不避，纷飞来去采蜜忙。杨肖穿过小径，带起的风将那蜂蝶一哄而散。一时间，药圃上，百蝶飞舞，缤纷绕目，倒衬得那小楼黯然无声。
　　杨肖有些迟疑地伸手，门“吱呀”应声而开。那架子上仍晾着未干的各种药草，只是，伊人却已无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杨肖神色黯淡地看着那座沉默的小楼，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