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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小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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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漠北酷热。代州灰暗的城墙在烈日的曝晒下闪着一圈圈的光晕,城头上的守卫兵士不住地走动着,勉强借着熏人的热风抵御着炎热的天气。
而在代州城内,一间普通的木门被完全摘了下来,大门洞开着,接纳着不断送回来的伤兵。
大军已深入大漠三月有余。城中也断了消息。只是,送入城的伤兵却源源不断。
代州不比定郡,多年受匈奴有侵扰,城墙残破,连个象样的衙门都没有。杨肖带着亲兵找了个简陋的民房将尔雅和风尘仆仆的舅母安顿下来,便带着侍从们在郡外帐中休整。临去前,杨肖远远看了她一眼,却是连句话都没有。
小院里已扎满了军帐,伤兵们一个挨一个地并排躺着。
尔雅站在日光底下,抬头看看天上那丝毫不放松的太阳,脸上露出深深的疲惫来。
“去睡会儿。”乐笙怜惜地将尔雅拉进内室,将她按倒在榻上。看着她黑青的眼眶,不禁心疼,端过补汤来,“连年的战乱,苦的都是老弱妇孺。”
尔雅摇摇头,“我喝不下。”
乐笙坚持道:“好歹吃了,倘若肖儿回来,你身子却跨掉,岂不得不偿失!”
舅母听闻她来到代州,立刻将医馆交给弟子,马不停蹄地赶来。尔雅不忍拂了舅母的好意,勉强喝下小半碗,用袖子抹着嘴,问道:“舅母,你也是如此等着舅舅的么?”她顺从地躺下,眼帘有些沉,却完全没有睡意。她央求道:“舅母,我睡不着,讲讲舅舅的事嘛。”
乐笙笑笑,象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抚她的额头,神色一片温柔。“你舅舅么?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当年,他与岳克俭,杨烈偷偷跑到草原上刺探军情。我们在草原上相遇,一眼,我就对这个小将军心动了。只是,我却不知道他是天朝人。你舅舅见我独自一人,便将我带回了家。我就对你母亲说,我要嫁给他。你母亲不知我是匈奴人,便允了我与你舅舅的婚事。你舅舅是个温柔的男子,见我总是想念草原,便自请调来定郡守边。那时,我们新婚,闲来无事便在草原上游荡。”
尔雅看着舅母脸上不寻常的红晕,不禁神往。“后来呢?”
乐笙微微回过神,不愿意就此事再回忆下去,摇头笑着转移话题。“你要再瘦下去,没有体力,如何能应付肖儿?”
尔雅一怔,这话有听却没懂。乐笙看她一脸疑惑,奇道:“咦,难道肖儿不是跟你夜夜求欢么?”
“哎呀,舅母,你越说越离谱了。”
尔雅恍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烧,面红耳赤地翻身倒在榻上,用袖子蒙上了脸。乐笙格格地笑,右手轻拍着她,念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夫妻敦伦天下之大。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也许就有好消息。”
尔雅故作听不到,闭紧双目。只是,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奇怪的景象,头晕得厉害。她心底默念着杨肖的名字,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
空气里带来一股焦糊的味道。尔雅被隐约中传来的呼喊声吵醒,披衣下床。夜色下,城东方向的天被火光映得红亮,那是,那是粮草营?!她心头微震,耳中又听到城中四处纷乱的脚步声,间杂着呼叫声,“有敌来袭。”
安静的夜里,声音传播极远。
城东已乱成一团。浓烟已将半边天染红。在火光掩映下,将士们往来奔突取水救火。不知道粮草营损失如何?尔雅有些心急。在代州这个荒芜的地方,没有足够的粮草轻易不敢出动。这些粮草是附近以及江南百姓几年来的国库积蓄,一旦有失,杨肖所率将士将举步维艰。
她忧心如焚地望着火光,忽然披了衣服往外走。乐笙拍拍她冰冷的双手,示意她稍安勿燥。
一个年轻的兵丁跄跌着跑来,向乐笙拱手为礼,“请夫人放心,只是几个散兵。如今已经抓到,粮草也没有损失,谢大人请夫人放心。”
“可有人员伤亡?”
“护军弟兄受了些轻伤,没有大碍。”
尔雅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地自语:“即来烧我粮草,想必敌军是蓄意而为。单个匈奴人怎么会想到去烧粮草?倘若是蓄意,又怎会如此轻易被擒?即是蓄谋已久,却派了如此不济之人,匈奴人岂非太愚蠢了。”
“那是谢大人要考虑的事情,你且安心歇息吧。你看你的脸色……”乐笙不满地扯着她往回走。
天色已露出鱼肚白,城中弥漫着一层被风吹不散的浓烟。
尔雅信步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看着沿街破烂的门房,心情有些沉重。杨肖深入大漠,至今消息俱无。大漠之中,气候多变,战事久拖不是什么好事。看看街上不时蹒跚走过的伤兵,尔雅一阵揪心。
忽然,街上的行人纷纷向两旁闪躲着。城门前掀起冲天的烟尘,隐约可听到马蹄阵阵,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尔雅心中一震,与乐笙相视一眼,自舅母眼中也看到了惊喜。她转身,逆流而上,虽艰难却急切地向城门处挤去。
城门开处,街上行人挤作一堆,相互推搡着。尔雅根本挤不进去,反被人流越推越远。她只好站在最外围,踮高了脚尖往里面望着,却只能看到一簇簇血似的红缨排排走过。
“少将军回来了!还带回了大单于的儿子……”人群中有人欢喜地惊呼。
尔雅悲喜交集地被人流拥着走,远远地看着那魂牵梦萦的身影。虽然盔甲早已布满血迹与灰尘,失去了鲜亮,只是那盔下锐利的眼睛却没有改变。军马一晃而过,身旁的百姓喜不自禁追了几步,又停下,喜不自禁地相互告诉道:“快回家吧,说不得,今夜就能见到了。”说完,人群四散,不一刻走得干干净净。
尔雅孤单地站在街边的身影一下子显得形单影只,茫然而伤感。乐笙怜爱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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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将军定必先处理完了军务才能回家,医馆内仍是早早挂上了彩灯。众人都无心用餐,早早放下了饭碗,各回家中与回城的亲人团聚。一时间,馆内变得冷冷清清。
尔雅有些六神无主,紧张得手足无措。乐笙含笑低语安抚。月上东山,尔雅数不清第几次走到门边向外探看。
一道灯光照进馆内。
尔雅心跳如鼓,看着一道修长的身形施施然走进来。月光下,他掩了馆门,走到院内的池边掬水抿了抿鬃边,又擦了擦脸。
尔雅轻轻地退回室内,惶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听着他在外面温声与舅母交谈,简略道了平安。
脚步声响起在门外,几乎没有停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灯光一闪,映亮那张俊逸的脸。尔雅溺进那双温柔的眼中,心思一沉一浮。
“想我了么?”
温柔淳厚的嗓音响在耳边,她知道自己融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轻轻摇晃着。她脑中微晕,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轻轻地旋转。有点儿舒服,又有些不适。
“我回来了。”
额上一暖,尔雅闭了闭眼,感觉到那暖意覆上了眼皮,点上了鼻尖,最后又覆上了嘴唇。晕眩的感觉更甚。
“我累坏了。”
尔雅灵台一阵清明,随即快速将床铺好,替他裉去脏兮兮的袍服,将他扶上榻。他真累了!躺在床上,未来得及温存片刻,很快便睡了过去。看着他疲惫的脸色,尔雅慌乱的心却定了下来。
等她醒来的时候,日已三竿。望着窗外灼目的日光,她抹抹额上的汗珠,懒懒地爬起身。身边是空的!她用了半盏茶的时间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这一梦睡得好沉!她换掉身上湿透的衣裳,坐在榻边发呆。
门突然被推开,杨肖快步走进来。在水盆里洗了把脸,见妻子有些发愣,眼神温柔地望着她。“在想什么?”
忽然想到舅母的话,尔雅不禁脸上一热,拉了拉衣襟,站起身。“没有。”
杨肖走到她面前,抚了抚她脸颊,脸色不豫。“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没,没有。”她忽然觉得浑身发软,懒洋洋地。心底隐隐有些期待,却又害怕着。“你,你怎这时候回来了?”
杨肖没有答她,反而微用力将她拉进怀里,“你这样,叫我怎么忍心再增加你的负担。”
尔雅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她忍了忍胸口涌上来的烦恶,笑问:“有什么难事么?”
杨肖迟疑,“我们捉到了大单于的亲生子。只是,这位阿布王子倒有些烈性,当场服毒。叔公好容易将他救过来。我本想将阿布留在医馆内,一来,你和舅母可以精心照料;二来,舅母也是匈奴人。只是你……”
“你不用担心我。”尔雅截住话题,笑语宛然。“尽管将他送来好了。虽然舅母年事渐长,但医馆还有我,你大可放心。”
听着她悦耳的声音,杨肖的心莫名地平和下来。她笑望着他,眼波温柔。杨肖心头一荡,有些蠢蠢欲动。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玉贵儿的咳嗽,低声道:“公子,谢大人在前面侯着。”
杨肖满心的热情被泼了一头冷水,硬生生止住不规矩的手,咬牙切齿地冲到门外,火气甚大地吼道:“你们就见不得爷松泛一时……”
门外的玉贵儿满脸的尴尬与不安,见公子出来,有些慌忙地转身就跑。
尔雅咬着指甲忍笑。杨肖无奈地回头看了看她,给她一个‘等我’的眼神,跟着狼狈逃窜的玉贵儿往前面走。
隔着几道门廊,隐约听到杨肖朗声与同僚争辩的声音。
她侧耳,“……等你们成亲后便知道……个中滋味自己想去……”她脸微泛红潮,不禁又恼又气。虽然知道男子们在军中大多放荡不羁,以粗野为美。但是,她总以为他仍是那个俊朗的京中少年,却原来连他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