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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雨相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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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风起云生。天正下着小雨,丝丝缕缕的,痒痒地挠在心尖。光线有些看不透彻,像是隔了一层灰蒙蒙的雨。未到黄昏日落之际,四处已经飘香开来。
这是他的故乡,他的家土,他的一切和根源。可惜,如今却要离开他了,离开这儿的水色,诗意,和家人。
“吕先生的意思,是为你写一份书信,上京去为朝廷做事,阿郁,你可愿意?”
“父亲,儿不才,学疏识浅,虽想为朝廷做事,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不是你想想的问题,迟早,你都会入朝廷,如今国难当头,边境战火连连,你大哥又远在南方…这不是你的事,是方家的事,更是靳国的事。”
“我不是不愿去,只是…”
“你应该有你的责任,你的抱负,不能让任何事成为你的牵绊。”
“包括任何事吗?”
“是,包括任何事,包括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我的抱负不值得这么沉重。”
“终有一天会的,到时候,你应该明白如何舍取,如何,成为一个清心寡欲的人。成就大事的人,都有超乎常人的心智。”
“或许我没有。”
“或许吧,若你没有,如何对得起方家,如何对得起你娘亲。”
“娘亲…”
“她希望你成为的,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你。”
“我知道。”
“三天后给我答复,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你可以选择去经商,像你大哥一样,或许,继续做你的小少爷,继续和吕先生…”
“我去,明天就去。”
方仁笑了笑,端了一杯茶给方郁,“去看看你娘亲吧,我叫人帮你收拾行李。”方郁点了点头,侧头看向自己的父亲,那个富甲一方的商人,那个他叫了近二十年的爹的人,他从未看见他眼中有过这么浓的期盼,期盼他完成他的夙愿,期盼自己终有一天出人头地,为国效劳。或许自己一直都没发现,这个父亲对他寄予了如此高的厚望。就算明天自己即将背井离乡,即将踏入深入腐海,尔虞我诈的朝廷之上,他也从未对他丧失信心。忽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许多,低头一瞥,总会浮现爹那双温柔似水的眼镜。是了,自己被宠了十多年,那个斯斯文文的才子,那个柔柔弱弱的富家公子,没想到,竟有一天会踏上仕途。这是他的幸运吧,是的,父亲。
“郁儿?正好,过来。”娘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件白长衫。方郁涩涩的应了一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这衣服喜欢吗?娘问过店里的老板了,这衣服比你昨年做的那件要好得多,这料子在夏日也不觉得热…”方郁哽咽了嗓子,红着眼,哑着唤道:“娘。”
一双手轻轻环过他的肩头,笑着道,“怎么哭了,郁儿。”方郁把头又埋得深了些,整个屋子里就只听得见他抽搐着的声音。那双手抚了抚他的耳根,吻了吻他泛红的额头。“我知道的,郁儿,你要去做你自己的事,娘很高兴,不管是多久,我都会等你回来,郁儿。”方郁闷闷地应了一声,把环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小声说,“太久了我会想你。”
果然还是个孩子。“郁儿可以写信回家,爹会和娘一起回信给你。”方郁沉默了,半晌又低声说,“万一我想见你呢?我想见你怎么办?”想见哪有那么容易,路途遥远,又值战争,不会那么如意的。“我和爹爹到京城来看你,你要是想铮儿了,就告诉他,你大哥做生意来回奔波,去京城是常有的事。”“我可以自己回来吗?”
“当然。”“那好,娘,再抱抱我。”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只是希望他能够坚强,够坚强的面对。
石板上水渍点点,小雨淅淅沥沥,方郁撑着油伞,背打得笔直,也不提长衫的下摆,就这样擦着水渍而过。“少爷。”身后一个青色衣衫的小书童打着油伞,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提起方郁的下摆,嘴撅起,对着方郁道,“少爷,这是夫人给你做的新衣服啊,小心别弄脏了。”方郁愣愣地看着下摆上的水渍,猛地对上小书童带着怨气的眸子,回神一样,赶紧拉起自己的下摆,小声道,“对不起,我忘了。”小书童啊了一声,跟在他身后,问道,“少爷,天都要黑了,你去哪儿啊?”方郁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走过了老街,站在码头边,风吹起他墨般的青丝和白色的衣袖,轻轻捏了捏站在身边的小手,道:“我只是想来感受一下明天走的心情,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小书童黑咕噜的眼睛闪了闪,半晌后闷闷地垂下头,“原来少爷是在伤心。”站在身边的方郁愣在原地,风温柔地刮过来,竟差点刮走他手上的油伞。他低头看着那个黑色的脑袋,“我没有伤心,我已经伤心过了,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可以让自己的情绪失控两次。对吗?”唇角掀起一条淡淡的弧线,墨黑的眸子似是盛了无数多的墨,翻滚着要滴下来一般。南边的风,穿过临县,穿过水湾,穿过码头边的柳树,汇成一股,急匆匆地溜进他宽大的衣袖里,略过手臂,略过肩膀,略过心口和耳边,像是在跟他说着道别的情话。整个心口都是凉悠悠的,像是突然失手丢掉了最重要的东西一样,这种感觉,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似乎一瞬间,那个水乡方家温润如玉,斯斯文文的方小少爷已经大彻大悟,脱胎换骨了一般。修长的身子,白衣如雪,站的笔直,眉目如画,绝代风华,身后的小书童,一白一青,完美的和谐。
远处停着的轿子里伸出一双手,指骨分明,撩开轿子的一角,一双妖魅无双的眸子摄着冷峻的光,一身黑袍如墨。远处的方郁已经转身,撑着油伞淡淡地看了这边一眼,又淡然地走进了老街。轿子里的人浑身杀气,嗜血般妖艳的唇抿了抿,终究敛下了一身戾气,薄翼一般的唇微张,伸出艳红色的舌尖,鼻尖透着寒意,缓缓道,“靳国…方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