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千夜弦华

20、三人行，必有奸/情

　　当方意芜第三次躲到那棵大树后，连自己也不由感慨自己的轻车熟路。
　　她和这个地方还真是有缘——
　　亦或是，某个男扮女装的小鬼，和这个地方真是有缘。

　　先前她倒还不是很清楚，这几天感冒，被迫卧床，听得方酃然像是个小老头子似的唠唠叨叨，也算是对这个地方有了几分了解。
　　这片树林没什么出奇，出奇的是那个小小池塘。据说百年前，方氏有一名姬妾因为私情有孕，被视为墙茨之丑，沉塘于此。此女一直坚称自己的清白，至死也不改口，濒死之际曾经歇斯底里地诅咒方氏族人，称其在百年后定会血脉断绝——自相残杀，丧尽天伦。
　　在她死后，方府不宁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这个家丁出了意外，就是这个侍女断了腿，而且皆是发生在这片池塘附近。于是渐渐有人认定这是那女子冤魂作祟，不依不饶。方氏请了许多高僧名门作法，但被诅咒的阴影似乎一直盘桓不去，最后连方氏子孙也未能幸免，血脉渐渐不盛。
　　到了方怀季这一代，已经再无嫡子，现存的唯一血脉就是他这么一个庶子。
　　有意思的是，那名女子姓于，正是和于依依同出一脉的于氏。
　　——难怪之前方肃然死尸被发现之时，她没有看见于依依的身影。
　　那女子的话可不是说说就算了，于氏虽然近年来已跻身武林三大世家之一，但比之其武学精妙，更为人忌惮是其咒术之学，传说之中，于氏子孙之血是天生的诅咒之物，可以逆转天命——这说法当然有些夸大，近百年来，于氏中人再未出过一个诅咒师，也再无任何生效的诅咒。
　　在方意芜看来，这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罢了，若是真的，那南宫歆叶依昭江黛容这一拨人岂不是早就被于依依给咒死了。

　　此刻见到池塘之畔的二人，方意芜满心只有一个疑惑——他们到底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
　　赵文雅，冷修。
　　这样一对组合，她是万万没有想到。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居然还是旧识。
　　偷看似乎并不是什么美德，不过方意芜做起这种事来毫无心理障碍，不仅偷看，而且还偷听。

　　“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扮女装的小鬼似乎把这句话憋了很久，即便极力自持，也掩饰不了话语之中的激动。
　　比起赵文雅的激动，冷修还是一副平常的人性冷气机脸，只是话里更多了几分尖锐：“你真是疯了。”
　　“我疯了？”
　　“与虎谋皮，你不是疯了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方怀季到底是什么人，他根本不会将你那些小计俩放在眼里，他根本不会将你放在眼里！那孩子——你究竟以为你自己在做什么？！”
　　方意芜暗暗咂舌，原来冷同学也是可以一次性说出二十个字以上的话的嘛。要不是早知道赵文雅是个男的，她都可以在脑内编排出一幕狗血大戏了。
　　赵文雅的话音里已经是止也止不住的哽咽：“我不能死，他比我更不能死。”顿了一顿，似乎恢复了一些平静，“我只是要活下来，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为了这一点，别说向方怀季奴颜婢膝，只要能多一线苟延残喘，就是要我跪下去舔那个小丫头的鞋子也无妨！”他冷笑了一下：“你说得动听，你自己又如何？由南宫氏罩着你，你以为你自己比我高贵吗？还不是躲于妇人裙下，伺候那个小丫头！现在的你，不过是方家养的一条狗！”
　　方意芜摸了摸自己的膝盖，虽然中枪了，但是她倒没觉得疼。只是从赵文雅这一段话，似乎信息量略大啊……
　　冷修默然。
　　赵文雅凄凉地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却是越扯越大：“你当真甘心？你甘心就这样，一辈子都——”

　　倘若这样还看不出这两人的问题，那铁定是瞎子了。
　　“喵——”
　　软糯的猫叫声响起，赵文雅和冷修同时悚然而惊：“谁在那里！”
　　方意芜狠狠揉了揉黑影的头，乖乖地从树后走了出来，一脸天真无邪。
　　冷修的眼瞳骤然一缩，迅速地后退了几大步，拉开了和赵文雅的距离——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不论是真实还是虚伪，他们彼此的身份和立场都不会允许站在一起。
　　方意芜抱着怀里的小黑猫，一步步走来。
　　“芜小姐。”
　　冷修率先一步向她行礼，姿态再谦卑不过。赵文雅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努力对方意芜安然微笑。
　　和小女孩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她怀中的小小黑猫仿佛挑衅似的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那一瞬间，仿佛雪水临头。

　　在赵文雅背后冷汗直冒的一瞬，方意芜飞快地挥舞自己的小短腿，三步并两步地来到冷修面前。
　　放开猫咪，伸出双手，对准目标——那张面瘫脸。
　　准确地把握住位置，停留在白净而略有些瘦削的两颊，五指用力，向上，向外，用力一拉——
　　于是，一个比哭还要更加丑的笑容，伴随着冷库机瞬间降到零点的周身温度，非常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意外地发现某人的脸蛋手感竟然出奇的好，完全没有普通练武之人粗糙的质感，方意芜十分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成果，没有去看赵文雅有些僵硬的身体。直到看到那双自己眼前乌黑的双眸从开始的错愕、掩不住的恼怒，渐渐变成了晦暗和屈辱，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
　　目标转向赵文雅，近距离看他的女装扮相，方意芜开始衷心期待自己的嗓子好的那一天了。
　　别的小家伙尚且不说，真是希望看到赵文雅听到她叫一声“五娘”时的精彩脸色啊。

　　冷修顺着方意芜的视线，也看向赵文雅，两人大眼对小眼，一时相顾无言。
　　明明他们俩不是不能说话的那个，可哑巴吃黄连也莫过于此。
　　方意芜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这个，又看了一会儿那个。怀里的黑猫眼眸一动，原本蓝绿的异色双瞳闪烁一线金色流光。
　　眸中瞬间略过冷厉的寒光，方意芜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沉，抱紧了怀里的小猫。
　　她这动作虽然隐秘，但赵文雅和冷修都不是吃素的，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哪里会察觉不出。赵文雅有些奇怪地看着方意芜的动作，与冷修对视了一眼，在下一刻，两人的目光同时警惕起来。

　　风起。
　　惊变。
　　金戈之声骤响，仿佛足以撕裂听者的耳膜。
　　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冷修的剑已然出鞘，挡住了如虹攻势。
　　赵文雅在第一时间挺身挡在方意芜的面前，一把将她护在身后。
　　小女孩害怕地抓住赵文雅的裙角，瑟瑟发抖，仿佛在下一秒就会哭出声来。
　　方意芜是真的想哭——快要被蠢哭了。

　　真是……没有创意。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身黑衣配备刀剑无情，很标准的杀手配备。问题是——就抛开现在是在方府里不谈，现在真的是大白天啊，按理说不是应该选个月黑风高夜深人静群魔起舞乱鬼穿行的杀人放火夜吗？
　　这年头当杀手的，真是没有职业道德。
　　方意芜在心内不紧不慢地吐槽前人作为杀手的职业含量，然后一脸呆呆地看着冷修和赵文雅陷入了苦战之中。

　　蒙面杀手在一般剧情中的作用只有三个，男主男配男炮灰。
　　鉴于这几个出现的杀手一点也不狂霸冷酷拽，可以排除前两者，那么很明显，他们就是炮灰命了。如果这个炮灰做的比较值得，那么应该会在男女主角之间起到“患难见真情”的化学作用。男女主或并肩作战，或舍身相护，最终英勇地击毙了敌人，自己一方却受到重伤，另一方则不离不弃，照顾床前。然后便是花前月下，然后便是你侬我侬，然后便是……
　　没有然后。
　　方意芜慢腾腾地挪动自己的小脚步。一个五岁小女孩的身体，如果不动真格，除了碍事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为首的黑衣人一击未果，手腕古怪地一翻，长剑斜削向冷修。冷修格挡下这一击，又避开从右侧的另一人攻击，赵文雅却是惊呼道：“小心！”
　　随着尖锐的破空声，一道长鞭挥来，直取冷修的心脏！
　　冷修不及格挡，只能侧身闪过，稍显狼狈。长鞭没有收回，而是和着两道剑影向他攻来。冷修清喝一声，身形暴起，手中长剑仿佛呼应一般，蓦然间光华大现。
　　方意芜的眼瞳微微一缩，那是……
　　冷修的剑锋异常凌厉，光华愈盛，逼得使剑的二人被迫后退，然后举剑迎向鞭头。只是不等鞭剑相击，长鞭就在半空中改变了去势，袭向了他的右肩。冷修竭力闪避，但肩上仍受了重重一击，渗出血迹来。长剑趁此机会袭来，冷修硬是正面迎下这一击，剑锋绞缠在一起，并利用对手混淆使鞭者的判断力。另一人的长剑由于收势错误，致使虎口迸裂，一个不稳，就被冷修踢了出去。
　　但冷修此刻已经被这三人团团围攻，根本无法分身来料理其他。剩下的两个刺客便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真正目标发起了攻击。

　　赵文雅心内如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堂堂方府的守卫居然会弱到这个地步，简直是骇人听闻。这些人入内……不，他们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来自外头的人！
　　眼前依稀又浮起方怀季轻蔑的笑容，赵文雅心头暗恨，可惜并无时间再多思考，两名杀手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他飞快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裙边的小女孩——
　　没有退路了——
　　他双手伸出，迅速结印，无形虚空之中顿时出现一抹朱砂痕迹，绽放出令人炫目的血色之光。
　　“灵力者？！”
　　杀手们有人发出了惊呼，其他人的身形也一顿，连方意芜也为之惊讶。
　　如果她没有记错，自从安畅之乱之后，安国的灵力者已是少之又少，虽然一一都为国家所豢养，但大多能力不显，近百年间也就是南宫一族才出了个据说有预知能力的国师，民间的灵力者已经成为了一个传说。
　　这个小鬼……方意芜眯了眯眼睛，她大概要重新估量赵文雅和方珏然的价值了。

　　从结印的那一刻起，赵文雅就心知自己再无退路，这些杀手绝对不能留下活口。
　　但他毕竟不是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早年的流亡经历也极少和人面对面打斗。这一点与冷修无异。
　　经验不足的差距很快在生死之间显现了出来——两个少年逐渐不支，毫无还手之力，败相已定。
　　平日里东晃西晃的侍卫们在这个时候，都仿佛神隐了一般。这么激烈的打斗声也听不见，难道方府的家丁们都是聋子？赵文雅在心中暗骂，可惜却无法改变形势的进一步恶化。
　　“咔嚓——！”
　　尖锐的响声昭示了破灭的开始，围绕赵文雅和方意芜的一重血色屏障已经出现了裂缝。
　　破绽不过一瞬，但对于身经百战的杀手来说，已经足够。
　　一直没有露面而等待最佳时机的第六名刺客，终于在此时一举突破，寒光凛冽的乌黑大剑笔直地挥向毫无防备的小女孩。

　　完了！
　　这是赵文雅和冷修此刻心中唯一的想法。若是方家的嫡长女真的死在这里——
　　势在必得的一击袭向了幼小的身躯，眼见就要血溅三尺！！

　　犀利的刀剑伴着破空之音而来，小女孩一脸惊恐，不小心一脚踩滑，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险险地避过了头顶上凌厉的剑势。
　　虽然志在必得的一击失手，那名杀手并不慌乱，毫不犹豫地改变剑势，手腕一转，剑势硬生生地停滞后狠狠向下劈去！
　　小女孩以完全不和自己年纪的迅猛速度一个鲤鱼打挺，迅速翻了个身。
　　避开了剑锋，但刃上的锐利剑气依然波及到了她，衣裳上破开了细小的裂口，绽出几簇血花。
　　赵文雅又惊又怒，指间红光愈烈，迫得那杀手向后退了好几步，却又被另外二人缠住。另外一个杀手趁机连续突刺，这几下快如闪电，连赵文雅都不及分清，却竟然都未伤及方意芜——鬼使神差一般，在小女孩每一次即将被刺中的时候，都险险地避开了。
　　几个杀手的脸色都开始不大好看。对于这种刺杀而言，这种天时地利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错过了这种良机，很可能就没有再下一回了。
　　心念至此，杀手们的攻势便更加凌厉了起来，甚至摆出了拼命的架势。冷修本来便只是苦苦支撑，现在被其中一人逮住了破绽，登时破开了他的纠缠，趁机偷袭，打晕了赵文雅，长刀直直刺向小女孩。
　　方意芜再一次勉强躲闪，这一回是真的没有控制好身体平衡，重重跌在地上，吃了个狗啃泥。
　　她的脸色和刺客相比好不了多少，大概可以去参加平底锅的广告了。
　　不是她自夸，前世为人，她虽也有过几次陷入绝地的境况，可从来没有窝囊成这个地步。她唯一感谢的就是这具身体清明的眼睛。到底是个小孩子，眼睛要是都不行的话她还不如一头去豆腐上撞死然后再重新找个身体附上——她可以洞察杀手的剑势，然而贫乏的运动神经却躲不开意想之内的攻击。
　　身体和灵魂不匹配的最大恶果莫过于此。

　　“你们是什么人？居然敢在这里撒野！”
　　熟悉的声音传来，在这个时间点，这种熟悉几乎化作了惊恐——方意芜一分神，差点被直接砍成两截。
　　脸颊上被剑气激出狰狞的伤口，血溅而出，她不及察觉疼痛，只是吃惊地望着一脸担忧的方酃然。
　　方意芜眼睁睁看着方酃然居然不怕死地朝这里跑来，试图用眼神传达——
　　笨蛋小鬼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这里可是有六个刺客啊这群家伙的目标是我但是你的刺杀价值铁定比我高出百倍所以你才会是最好的靶子你不明白吗你明白你还继续往这里跑你的书都读到脸上了吗你有眼睛吗没看到那个姓冷的小鬼也被打倒了吗你智商都给喂狗了吗你一个小屁孩啥都不会啥都不懂跑过来送死吗快滚快滚快给老娘有多远滚多远！
　　然而，正如之前那样，方意芜和方酃然之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心电感应。
　　所以即便方意芜眼里冒火恨不得将这个笨蛋小鬼直接丢得要多远有多远，也阻挡不了方酃然义无反顾地向她跑过来。
　　再一次险险避开对方的刀势，方意芜居然有闲心开始思考，方酃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自己来的，还是受到了旁人的唆使——
　　“小芜！”
　　本来愤懑的情绪因为方酃然莫名其妙的出现而变得哭笑不得，方意芜在生死关头简直要泪流满面，笨蛋小鬼，耍帅也不是这么耍的！
　　这种事是会死人的。
　　会死的。

　　这个念头只在方意芜的脑海里微微一转，而后便化作了一片空茫。
　　病弱的身体并不能提供足够的体力，只是脚下一滑，便无力地跌坐在地。
　　有雪亮的刀锋从她的头顶上落下。
　　她几乎可以感受到那森然凛冽的杀意。
　　死——这个字又熟悉又陌生。
　　如果她在这里真的死了，不知道会有几个人为她而哭。如果她死了，是会像之前的寒风草原一样，在另外一个身体里复活，还是真真正正地永远消亡，连魂魄也丝毫不存？

　　“小芜——”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飞溅到她的脸孔上，鲜红的颜色，几乎要灼伤她的视线。那样烫，那样烫地顺着她的头发和皮肤滑落，烫热得几乎令骨头也颤抖了起来。
　　她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触及的鲜血，是来自骨肉至亲，挚爱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