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螳螂（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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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方怀季提出今晚一聚的时候，张安远并未想到，叶依昭也会在一旁侍奉。
他虽是方怀季幕僚，但从未久居于方府。府内女眷多，虽然方怀季从不在意，可他自然十分注意避嫌。当他进门的那一刹，叶依昭正执着小银剪，修着一本开得正好的芍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一个错手，不慎剪断了整个花枝，花的头颅便簌簌地落下来。
有一霎，张安远几乎被那银光刺伤了一般。他定了定神，向着方怀季恭谨行礼：“方侯。”叶依昭虽不过是个妾，但也是叶氏出身，他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叶依昭十分受用，笑着福身一回。
方怀季不耐地说：“你和我有什么客气的，快来喝酒。”
张安远微微一笑，走过去落座。方怀季无意扫了他一眼，有些惊讶：“澄庐，这是什么？”
张安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己腰间有个做得十分粗糙的淡粉色结绳，和他这一身十分格格不入。说粗糙也许有些过了，但做工之人很明显年纪较幼，手工稚嫩。
方怀季似笑非笑地说：“澄庐，确实是我疏忽了，你的确中馈犹虚的时候久了。”
叶依昭在一旁笑道：“张大人如此资质，要得女貌郎才，方不枉一双两好。”
张安远的笑容微滞，有些尴尬地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方怀季凝睇着他，一双比夜星更沉静的黑眸，只盛满了隐约的悲悯。曾经的少年飞扬意气风发，尽皆湮灭于这样的沉静之中。
一朝闻名天下知，杀尽不平方太平。
张安远只觉得心中微悸，过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可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依旧清晰得可怕。
见他神色沉郁，方怀季若无其事道：“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又是哪样？”
张安远道：“这是芜小姐送给我的。”
方怀季眯了眯眼睛：“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这句话隐约实在令人不安。张安远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方怀季看着他的表情，忽而失笑出声：“你这是副什么样子，难道你以为我会因此迁怒于你不成？别说送你一个小玩意，就是你想要我把她整个人送给你，我都不会有半点舍不得。”
张安远勃然变色：“方侯！”
“静一静，别激动。”比起张安远的难掩愤怒，方怀季只是轻描淡写地付之一哂，“我说笑的罢了，来，我们喝酒。”
方怀季当夜并未去明月居留宿，而是去了江黛容处。这并不令她意外。叶依昭梳洗罢，正是于依依前来造访。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料。
自从有了个赵文雅，于依依明显往她这里走得更勤了。对她只是有利无弊。
即便已经入夜，于依依依旧是一头金丝翡翠攒珠花，一身杏子红十二破间裙，娇艳无边。眼波盈盈欲流，话音却只是森冷。
“容姐姐这回可是亏大了，以她那副哭法，真是恨不得要哭死吧。”
叶依昭穿着家常的湖青色襦裙，发上只贯了一支木钗，涂着凤仙花汁液的甲在桌案上轻轻地叩击了一声，笑意浓了几分：“不自量力的贱人。”
她的语气居高临下。
于依依的脸色微变，但叶依昭并未察觉。
即便察觉，她也并不在意。
她出身叶氏，曾是毓恭太后方氏所出的先帝前太子之内妹，自然尊荣无比。她的母亲亦是金枝玉叶，乃是先朝罗邺王之女。这样的辉煌家世，绝顶美貌，素来眼高于顶，只因足以匹配这天下任何一个龙子凤孙，聘为正妻。
偏偏却有了个南宫歆。
南宫歆处处压下了她。她曾经所自负所得意的一切，都在南宫歆面前被粉碎了个干净。
也因此，她永远无法扶正，无法拥有诰命，只能做一个卑微的妾。叶氏嫡出的女儿，也是多少人捧在手心里不敢得罪的，她当年一意孤行，为了嫁给那人，连叶氏祖训“嫡女永不得为妾”的戒律都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个人，只想着如他所说，情生连理，比翼双飞。
情生连理，比翼双飞——
怎么能忍，怎么能忍？
见叶依昭脸色扭曲，于依依心生一计，便说：“叶姐姐，听说蒋大人不日便会到方府医治小五，可是真的？”
叶依昭微微颦蹙：“我有所耳闻。”
“听说，蒋大人对您的外祖母十分看重……”
叶依昭矜持地颔首。蒋正是蒋氏资历最老的长辈，不但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曾任太子太傅，教导了时年之太子、今上、方侯爷，而且自创医圣谷，传说中有回春妙手，可医白骨，活死人，世人称其为天下第一神医。
他并非出自甄方二氏，却贵为当今五大家族中的第一人，拥有天祯帝钦赐金牌“凌霄倚丹”，四海之内，无人不礼让三分。
蒋正又素有“酒仙”之称，虽然才华横溢，却生性放浪形骸，喜好游山玩水，不理朝堂，甚至连蒋氏亲族也并不放在眼内。唯一一个能令他另眼相待的，唯有他的姐姐，叶依昭的外祖母。
于依依略有踌躇，似乎欲言又止。叶依昭白了她一眼：“有话快说。”
“我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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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好之后，方意芜很快便重回了学堂。张安远自然是惊喜有加，待她愈发温柔细心，好生教导。
方意芜亦很满意自己现在的进度，唯一一点不想承认的就是，那种狗爬一样的蚯蚓字到底是谁写出来的！
尤其是当她发现，和她一起练字的其他几个小毛孩，别说是笨蛋小鬼了，就连那个鼻孔长到天上去的黄毛丫头居然也写得一手好……好……好字……
这事实在是有些伤自尊。连张安远都有些惊讶，她本来样样出挑，可唯独在书写一途，竟是无论怎样都不得章法。字丑到连他都不忍卒读。好在他很快安慰自己，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天才，这种小小瑕疵，根本无伤大雅。
方意芜心知肚明症结在哪里，不由苦笑。
没料到自己死了那么多回，换了一个又一个壳子，居然仍然无法改变那根深蒂固的恐惧。
好在除了这一点不如意，其余的课程进度都是顺风顺水。
除了讲学的内容，方意芜尤其对这个世界的所谓“灵力”十分感兴趣。
传闻之中，千年之前的安国太祖就是当时最为强大的御灵者，一手建立了整个国家，受万人敬仰。安国更是为天下共主，四海之内，咸尽臣服。五大家族的前身便是当初从龙的五位大将——甄良、方廷和、南宫司命、蒋无咎、叶起。
甄良在当时便富可敌国，人曰“珍珠千斛珊百尺，龙王应惭公侯家。”在太祖起兵之际，他一力支持，奔波东西，父兄皆死于战乱，他又倾举家之财，为太祖提供了至为关键的资源。后来天下底定，他的女儿甄青瑛嫁与太祖为后，甄氏当仁不让地成为安国第一名门，以紫藤为徽。
方廷和则是出身草莽，天赋奇才。当时天下大乱，群雄割据，方廷和曾在多处辗转飘零，却怀才不遇，不得重用。是太祖心腹蒋无咎慧眼识珠，力荐他为将，自此鹏图大展，成为太祖手下最为得力出色的将帅，奠定了未来安国的大半疆域。他征战天下二十余年，未尝一败，世人称之“战神”。因其傲然凛冽之姿，恰衬金盏凌霜傲雪之态，故太祖谕令此徽，赐予其后人。
南宫司命是五人之中唯一的女性，亦是最为诡秘的一位。传说中她是太祖的远亲，也许正是如此，南宫徽纹才是与皇室牡丹同出一系的芍药。她不但有倾国美貌，更有不下于太祖的灵力，精通九宫之法、天元之术，通晓星阵占卜，可预知前后三百年。她大多隐居于人后，建国之后，也只是领了王衔，并未在朝堂实际任职，因此流传下更多神秘传说。南宫司命最为著名的一句话，大概就是她的遗言——据说她预言了安国的倾覆，必将以南宫氏的第一位女族长为始。是故千年来南宫一族即便阴盛阳衰，也从未出过任何一位女性族长。
蒋无咎则不同诸人，族徽凌霄千年亘古，从前朝便是诗书瀚礼的名门贵户。凌霄与紫藤同出一系，也是蒋氏与甄氏当年同出一谱的证据。也许正是因为这么一层关系，加之需要抚待遗老，蒋氏归降了本朝之后依然是一等一的豪族。人称“前日锦绣如豇，松柏凌霄仍青。”
叶起亦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御灵者，叶氏虽然不及甄氏，但在当时也算是富甲天下，号称“一花一叶皆金玉”，而在太祖建国之后，叶氏自然也成为带砺山河的望族，因其徽为杜鹃，所以又有称“只啼黄钟不啼血。”
这五人，在最初都被封为一方藩王，是安国唯五的异姓王。
接下来的情节，并不新颖。
历史的轨迹总是相似的——“同舟共济”到“同室操戈”，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以方酃然向她提及过的“安畅之乱”为例，那是安国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内乱，破坏力极强，影响极其深远。
安畅之乱的原因比较复杂，土地兼并严重，社会矛盾激化是一个方面，当时刚刚亲政的小皇帝不满五大家族的掣肘，一意孤行，决定削藩，也是一个方面。总而言之，在长达三十九年的动乱里，安国不但丧失了十六州四十九城的领土，而且国内的军事中坚力量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比较强势的灵力流派和门徒几乎死伤殆尽，大量珍宝资料也是战火中遗失或损坏。自此之后，虽然出过几个中兴之主，但安国早已不复往日天下共主的荣光。尤其是百年前的顺阳之耻，更是被萧国侵入京畿之地，天街踏尽公卿骨，九重宫阙皆被付之一炬。
安畅之乱之后，五大家族皆被削为公爵。自此之后，安国再未出过任何一个得过善终的异姓王。
现在的五大家族，以甄方二氏为首，套句老话，那就是“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皆连络有亲……这样的彼此结合，秦晋之好，仿若山河砺带，如同这个国家本身一般悠远。
代代相传，轮到了她这一代，自然也不会例外。
好在她现在毕竟还小，用不着去忧虑太久远的事情。最重要的莫过于眼下进展——对于方意芜而言，最大的惊喜就是她重新唤回了自己的御使兽。
黑影。
前世为人，她最强御灵师的名号当然不是白得的。她的御使兽自然也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驯服的强大灵兽。这一段时间，即便心知希望渺茫，她仍然不死心地不断进行召唤。这样一番消耗，让这个本来就素质不足五的渣渣身体更加虚弱。就在她几乎放弃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奇迹。
但悲剧的是，身为异兽的黑影，其存在完全依托于主人的精神力。若要化为兽形，主人强则强，主人弱则弱。曾经的威风凛凛霸气外露，而今都化为了……
“喵。”
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小奶猫，方意芜无语望天，唯有泪千行。
好在这么一只小奶猫，在外人看来当然毫无攻击力，也不会太过溯源这只小猫是从哪里溜出来的。现在的黑影在实体化之外，还做不到隐身，正好可以伴随她左右，慢慢成长。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螳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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