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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节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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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夜露时候,凄婉之意境,因于湖亭阁楼的阴影处嘎然响起的几声蛙叫,意犹未尽。
更何况,幽幽灯盏下还有人抚琴弄弦且不止。
掠影慢步在前,身后是一恭谦的黑衣人,这人拢合着袖子,一路至那小桥隐没处,与掠影一同望见幽然灯下独自拂琴的白衣人。远远一见,就教他舌目微张,差点失了分寸,心中还当是自个天香阁里的小官落了这权倾朝堂的地方,可转念一想,自己手里出的摇钱树又怎会不记得?
“如何?”
掠影在前面斜睇来一眼,圆脸上一双锥子似的清黑眼眸,冷冷射入夜中,把人活活吓出一身冷汗。
“这……”
“瞧你这贼目,看哪呢?他也是你等能瞧的?”掠影冷哼一声,刻意地挡去那方的幽光粼粼。
“呵呵,爷见怪了,小的这鼠目今真像被洗过了一般,开了眼界,开了眼界。”
百木青说这谦卑的话时神色自若,泰然地哪像是长了老鼠眼睛的,泰然处之一如众生平等的僧侣。惹得掠影轻笑一声,瞟了眼,竟漫漫地自夸起来。
“那是自然的,你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公子,天香国色也就如此,倾国倾城也还算数。”他笑着瞪大了圆眼,高声问道:“你说是不是?”
百木青先是不言,沉默着,又瞟了一眼那幽光处,似乎想了许久,才慢慢地点头,见掠影神色愈发自得,淡言道:“当真如爷所言,这位公子如在我天香阁内也能挂个天字头等,但就这国色两字,实不相瞒,也不真属他一人罢了。”
掠影眉一挑,哼了声,不服言道:“小爷到要看看你这天香阁是不是当真名不虚传了。”
“今日天色已晚。”百木青作辑道来:“天香阁改日再当登门拜访。”
掠影一愣,忽而呵呵一笑。
“有劳。”
“留步。”
百木青临走前又望了一眼幽光处的窗格,灯下留无影,也不逗留,跟着掠影的手下离了去。
不远的室内,烛光沉沉,复水痕落座屏风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而他身旁的琼正捏着竹签挑出了灯丝,复有压回下面,复水痕瞟了眼。
“无聊不你。”
“无聊的是你。”琼抬眼哼了一声,至今对某人要做的事满腹牢骚。
“你非得去那地方遭罪受?”
“百木青既然都答应了,我又干嘛不去?”
复水痕‘呵呵’笑起,如玉如葱的指在琴上游走,顿起华音,满室波光粼粼。琼闭起眼,听这调,心中几叹:好个‘龙呤’,比之当年初见时,增进了不知几倍。
彼时少年景致似乎又历历在目,醇阳景下桂香浓,蝴蝶宽袖翩翩舞,自己冒失且惊艳的神色落在傲然孤女寂寞的眼眸中,景色太幻美,似要醉去他一生。可等他如梦醒狂想抓住时,翩翩蝴蝶早成梦。再相见又是几年后的华宴上,他认得,他熟悉,他当是梦里一瞥的面孔,端庄宝静,低眉顺眼,一身白龙旧衫银丝袖,活脱脱是记忆里另一个人的模样。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迟了,迟了闲的任性,迟了媚姬的命数,迟了在弹琴少女惊慌失色的一刹那,把他拥入怀中,用骨血侵染他的生命,用笑容点缀他的瞳色,用轻声慢语告知他该走的道路,可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
复水痕的琴声逐如雨坠般狂放,疯了似地虐待自己的一双手,琼从过往云烟里回神,惊了一身汗,皱了眉,起身去夺他的琴。
“刚想说你琴艺有所见长,怎么就胡乱起来了。”
“哈哈哈哈,你不觉得这调如此弹来才真畅快?”复水痕手下一空,也不着恼,歪着身横在椅子里,便是想着天香阁的百木青改日前来会发生的事就浑身的畅快起来。
琼自然有些明了他的想法,只是他调皮的笑容,光彩熠熠,便再难移目光,嘴中却还是责难了几句,无外乎怎生了这般的性子出来。水痕听了偏凑到跟前,捏捏他新蓄的胡尖,抬头问道:“难道不好嘛?”
琼微挑眉,反问他:“你问它,还是你?”
水痕眯了眼,哼了声,跳回椅子上,忽而邪邪一笑。
“好不好,反正你都喜欢便是了。”
“……”
琼紧紧盯着他,目光倏然狠烈,伸手猛地捏住他的腕,拽至跟前,一改平常的温煦。
“我不许你再这样的笑。十七。”
他的口吻那么认真,以至于水痕只能忽睁开眸,一时无语,有些被吓到。琼一愣,稍稍软了语气,平缓地讲解道:“很像他,你知道嘛?”
一刹那,着白龙旧袍的少年似乎又在眼前,那么像闲,仿佛就是闲的一举一动,闲的一笑一言,几乎就是如此的光景再现。室内两人皆无语,半晌却是复水痕洒脱地荡笑开来,起身拍拍琼的肩后,仅道了声安,便离开了。
琼当然觉得很可笑,到不是说因为像了谁而懊恼不已,只是那一刹那的异样,琉色染了眉倪,过于光彩夺目,真怕为此就动了心,软下了心肠。
曾经他也软下过心肠,为了入茧的幼儿也去质问过自己的皇兄,那时他还血气方刚,真以为一便是一,二便是二,黑白有着分明的界限。琼躺靠在椅板上,就忆起他兄长的当时的神情,像一尊僵硬的木雕,至高而下的望着自己,说着复氏血脉恒古不变的命运。
“他也只是一个幼儿,他不也是您的儿子,他的血脉里难道流淌的不是复家最纯粹的尊贵?您怎忍心将他赠送给了闲,就像是他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器具,他本该有最快乐的光阴,他本该有他的兄弟姐妹,一如我,一如您,甚至是闲这样的兄弟。”
当时还很年轻的琼王,就站在自己的君主面前,心中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冰凉,然后,即被无穷无尽的无奈所笼罩。
“你与闲,作为朕的兄弟,本是不该留在这世上的。闲既然答应隐于暗处接下楼外楼,为朕解忧,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条件,朕又怎会不答应?如果湟弟也想要朕的哪个孩儿,像是闲那样开口讨要了,到也不妨给你的,……”
“……”
……哈哈哈哈哈……
犹如看到最致命的荒谬剧一般,琼几乎是逃离了身后的冰冷殿寝,脊梁骨被冰冷的绝望刺痛几重,几乎就是此刻,才恍然有了种觉悟,却仅是稍稍能理解,闲为什么那么的讨厌清扬了,只不过……
闲是不愿见所以逃离它,而他,是恨不得就那么打碎了,学起了社稷为重。
几日后的清扬,热闹呀。
天香阁管事的百木青挑明了要和琼王府内的神秘美公子一争高下的事,不知为何竟不胫而走。很快的,清扬都内那些无所事事的贵人们便伸长了脖儿翘首以盼会是怎样的闹剧,原来几日前复水痕被送至琼王府前时,胜雪白装傲然姿态的倾城模样,被好事者有意无意地夸大。众人心中无不笃定了,也难怪男色名冠天下的天香阁会找上门来。街上游客很快络绎不绝,于是那些慕名而来的异国游客纷纷入驻清扬的旅店,无不是好奇地想知道闹剧的结果,因着或多或少有关皇家的颜面,似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了呢。
一时胜景终迎来高朝,天香阁一众浩浩荡荡地自清扬城门大摇大把地进来,楼台高处的男人和女人们挤做一块,争先恐后打量这群衣着鲜亮,姿态优美的异国男子,不知是谁吼了句:“好香。”
顿时满城的惊呼声,如同层层巨浪般席卷整座城池,那些挤在后面的人愈发想钻了空子窜到前面,街道角落里自然被不知天高地厚让恶霸打的男人占满,呻吟重重,在愈发响亮的那几句话淹没了。
“他妈的,老子没闻错吧。”
“好香,好香……香死了……”
“这是男人嘛?这哪是男人啊!!!!”
大伙弹眼落睛投去关注,一匹匹雪白骏马上年轻男子淡淡幽幽地笑着,无意回眸引得周围的鼾笑声空前绝后,他们却还是淡淡的一如云烟,似乎漫天漫地的赞美根本就与他们无关。路旁茶室内,一衣着不俗的锦服公子哥收回视线后,对一旁同桌的男子由衷叹道:“天香阁果然名不虚传,此次前来当真是一鸣惊人赚尽了风头,恐怕百木青回去后,得换好几个钱袋子了。”
“你消息哪里得来的。”投去一声后,同行的男子慢慢放下手中小茶杯。“据我所知,此次带队前来清扬的,并不是那百木青。”
“不是??!”
“赭弟。你瞧那领头的,对,就是穿得最斑斓像只花花蝴蝶的,如本王消息不错,此人才是这次的主角,天香阁的千沉连是也。”
说罢,他还沾了水在桌上写了遍。
“千沉连,百木青。”锦衣公子哥琢磨了片刻,取笑道:“既然有千有百,天香阁恐怕还有十有万吧。”
“不知啦。”
两人互相笑笑,都当是笑话,再望楼下游行的马队,又猜测起自己的皇叔遇见要怎样面对了。
“琼皇叔家的那位公子,五哥可有见过?”
被唤五哥的男子摇摇头,盯着杯子打量了半会儿,才道:“听闻很美。”
“是。”复赭谈到美人就两眼放光,滔滔不绝:“美,怎是美。听闻见到的人说,如美玉如胜雪如华胥美梦,皇叔见到他都不像琼皇叔了。”
“确有听闻……”
“五哥也有听闻?噢~当日皇叔亲自临门迎入,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当真是怕弄痛了他嘛?”
“赭弟,吾怎听闻是那公子投怀送抱啊。”
“什么!!……”复赭瞪了眼后,又恍然大悟道:“那是了,投怀送抱后,皇叔就把人抱进去了,这一抱可好,传得满城风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了,这不把天香阁的百木青给惹来了嘛。”
“哈哈哈。那是,那是。”
两人都明白,流觞国的天香阁每年送来的年轻美貌的公子讨好琼,都被他推却了,而今莫名其妙的就来了一处美人投怀送抱,王爷热情相应的戏码,不摆明着扯天香阁的脸嘛。
“走吧,五哥,去看看,怎么个斗美法。”
“嗯。走。”
原来此二人正是复家皇族的老五复束与老十复赭,要说束与赭的哥俩好,可源自两位的母妃,这二人都来自皇后的娘家,自小玩在一起,吃喝一块,几乎一同长大,关系那是甚笃的。长大了又先后入了宫,一同服侍圣上,而后生的儿子虽年岁上有了差距,但因着她们的关系自然又打小玩在了一块,一同成长就了如今的情谊。
话说,复家其他的公子小姐们,那可是很长的话了,只不过当真说起,摆上案头的也还是那几个……
“没想到殿下也来了。”
原来两人跟着大队人马来到琼王府外,不期然遇到了他们的二哥,也是尊贵的太子殿下的车马,正巧挡了人家天香阁的路,两队人马于是就在王府外的空地上大眼瞪小眼,都不肯让了对方。之后跟来的老十连忙朝老五扁扁嘴,似乎说:瞧人家的排场就是不一样。
“哪家的下人不懂规矩,没事杵在路中央,还不给本爷爷让了道来。”
“大胆的,你也不瞧瞧我们公子是谁?!”
“你们公子是谁,没见到不知道,你这条没鸡的老狗爷爷到是看得清楚,也认识了!”
“……你说奴家奴家是……!”
“好呀,没听清是不是,爷爷给你再重复一边好不好??!”
好嘛,不一会儿嘴仗子就打了起来,鸡飞狗跳唇枪舌剑的,引得一旁的老十哈哈大笑。
“好狂妄的人,连我们殿下家的公公也敢扯了胆说。”
摇了摇头,老五叹了口气后,又不得不说:
“形容的确是不错。”
“这千沉连到很有趣,五哥,你道他当真没看出那是殿下的车马嘛?”
老十凑过来也没闲着,挨个数着前面天香阁的马匹及上落坐的美貌公子们,瞧他们在鸡飞狗跳的环境中个个老神在在,不怯了满面笑容,一时犹然而生了一种想法,不会都是傻子吧。耳畔传来老五特有的低沉嗓音,到是怀疑的。
“殿下这下印象定然深刻,好个千沉连,伶牙俐齿的不落人下,我瞧挡路事小,想把殿下引出来才是他的目的罢。呵呵,只不过,引出来又为何呢……”
果然,他话还未说完,前面车上帘即被推开,他们的二皇兄,太子殿下赫然出现在大庭广众下,沉冷地盯着马上衣衫鲜亮的人儿得意洋洋昂起的脖儿。峰回路转之际,他即跃下车,一把将马上人拽了下来,不顾手里人呼声叫喊,冷哼了一声。
“璞连,你可被我抓到了。”
“……”
挥舞的衣袖落下来,鲜亮人儿停了打闹,睁开眼,眼中惊现不置信的神光。
“……傅辛??!!……”
“千公子好眼神,吾究竟是谁呵?!”
“……”
一时沉默,大庭广众下,堂堂太子殿下虏人奔车里,就便扬尘而去了。
“五哥,这唱的是那处啊。”
目瞪口呆的复老十,半晌才又说出话来。老五却是‘呵呵’笑了几声,料定了事情经由,拍拍弟弟,教他和自己先找处地方喝茶,坐入后,才说起这事。
“前几日去找闲叔的老二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的,一开始并不知他就是天香阁的千沉连罢。正巧路上遇到点事就迷上了人家,本想带回来,可谁想半路人就逃了,可不把堂堂太子殿下气坏了。回来后大概知道一路与自己为伴的竟是天香阁的千沉连,今日还会带人上琼皇府闹场子,便就堵在了路中央,想来抓人的,到也给他抓住了。”
“五哥你好清楚啊。”老十慢慢听详细了后,无不感叹起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把我拉来,敢情是来看戏的呀。”
“呵呵……”
老五笑了笑,捏着杯子,望着杯中碧波涟漪,轻轻一笑。
“吾亦只能说老二命真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