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春草木深》王长卿

6、第 6 章

　　“子桓，你喜欢上老爷了么？”小青正蹲在地上拔草，小眼睛吧嗒叭嗒地看着发了一个上午呆的子桓。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不啻于一枚炸弹，终于将一整个上午都浑浑噩噩的子桓拉回到小青面前。子桓急忙否定，想蒙混过关。

　　“可是，”小青不依不饶，自言自语般地说：“她说你一定是喜欢上了老爷。”

　　“谁说？”

　　小青说了一个名字。那是小青的好朋友，年纪比小青稍长，有时候也会来院子里跟子桓聊天，听琴。小青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

　　“这阵子你总心不在焉的，跟你说话也没有反应。”说罢，小青突然看着子桓，认真地问道：“子桓，你会嫁给老爷吗？”

　　子桓登时满脸通红，骂道：“胡说什么呢？！”

　　“没有胡说！你要是嫁给老爷做夫人的话，我和姐姐都会很高兴的。”

　　“胡说！你什么时候听说男子跟男子成亲了？”龙阳断袖的韵事必定只是游玩的插曲，转眼就忘。那些人家里也必定妻妾成群，儿女满堂。男色之事终究上不了台面。

　　小青嘟着嘴，不满地说道：“本来就是嘛！姐姐说，你喜欢老爷，老爷也喜欢你，那就成亲嘛，不都这样的么？”

　　“小丫头，”子桓忍不住笑了笑“年纪小小就想这些？急着嫁人啦？”

　　“跟你说正经的，你还拿我开玩笑！”

　　子桓抱着腿坐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小青收拾好东西，拍拍屁股走了。太阳光亮得刺眼，廊下却是凉风习习，很是舒服。很快李易就要来了，照道理说，子桓该到躺椅上躺着了，可是他却固执地一动不动。

　　在亲吻游戏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李易让人送来新裁的华服，面料讲究，款式淡雅。子桓不知道以前自己有没有见过那么华贵的衣服，但当他看到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他用手感受了一下衣服轻盈柔滑的质地，然后婉拒了。

　　又过了两天，李易又让人送来名贵的瑶琴。伏羲氏，梅花断，标有雷氏的款识，是罕有的古琴。抱琴去的人说，这次子桓连碰都没碰，皱眉谢绝了。

　　那日之后，他脱下了惯常所穿的长袍，穿上寻常仆役的长衣长裤，还将头发全部抓起，简单挽成一个发髻扎在脑后。如果不是因为他本身的长相身材过于出众，这身打扮就跟寻常仆役没什么区别。

　　对于这种奇怪的行径，小青直言，是因为子桓脑袋里有包。子桓听了，开心地哈哈大笑，没有辩解。

　　在子桓心里有个结。这种隔着眼皮的骗人游戏，明明两个都十分清楚，却迟迟不愿意戳破。他一直等着李易的一个解释，并不断说服自己，李易只是需要一些时间，需要一些勇气。如果之前子桓确实相信那样的心理暗示的话，当李易开始给他送礼物的时候，他就开始动摇了。或许，这只是子桓过于敏感，但是，他担心，在李易的心目中，他只是一个玩意，一个可以用物品打发的玩意，一个不值得真心对待的玩意。

　　他想起最初见面的时候，李易的不屑。尽管，那时候子桓已经彻底忘记前事，李易似乎不觉得子桓因此就可以免责，就能无辜，就能重头来过。所以，也许，李易的不屑并没有离去，只是换了一种侮辱的方式。

　　这样的忧虑一旦浮现在脑里，便开始不断的酝酿，越发不可收拾。最后，子桓甚至开始觉得，这个一度让他无限期待的游戏变得既龌龊又卑鄙。他开始尽可能地抹去一切会让人联想起男色的装扮，不知是要用来逃避自己不堪的过往，还是用来对抗李易可能存在的蔑视。

　　总而言之，第八天，当李易来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发现子桓并没有如常躺在椅上，而是以一种十分无助的姿态，环抱双腿，坐在廊下。

　　他走到子桓面前，弯下腰，面色如常，语气温和。

　　“怎么坐在地上？”他说。

　　子桓没有回答。可是当听到李易温柔的声音时，原先坚定的决心动摇了。他发现自己早已掉进李易温柔的陷阱，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无法挣脱。他开始怀念李易之前的冷嘲热讽。至少那个时候，他的嘲弄不曾让他迷失，至少他可以享受充分的自由。

　　李易在他身旁坐下，看了看他的打扮，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伸手想将子桓的头发放下。

　　“不要！”子桓出声制止，把自己缩得更小。

　　于是伸出去的手顿了顿，改变了轨道，覆在子桓的头上。他叹了口气，问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无数的问题在子桓的心里划过，说到底，他只是想知道李易的心意，却发现这个问题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问出来都不合适。最后他说：“我要什么时候离开？”

　　话说出口之后，他忐忑地等待李易的回答。

　　他希望李易霸道地将自己搂入怀中，气急败坏地告诉他，他永远不会让自己离开。可是，李易说：

　　“你想离开？”

　　“你想我离开么？”子桓试探道。

　　“当然不会。”

　　“那么，”就像要将猎物引进陷阱般，他尽量平静而有耐心地问，“你希望我待到什么时候？”

　　子桓觉得自己心脏的节奏已经彻底疯狂，耳朵正熊熊地燃烧着，他迫切期待从李易嘴里蹦出那两个字。可是李易却用了一种更加圆滑的方式避开了这个问题，他说

　　“为什么这么问？你是我的客人，你愿意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子桓开始后悔。或许，他错过了一个更好的方式。比如说继续装着睡觉，在李易吻他的时候，抓住他，直接问他到底怎么想，而不是以这种弯来拐去的方式。

　　他不知道，李易屈从于自己的欲望已然十分难受。要他坦承自己的心意，现在的他还太勉强。何况，他依旧不愿意正面去看这个问题，更本不了解自己的想法。

　　子桓有些失望地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李易感觉到一丝不寻常，有些慌乱地抓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李易，脸上有按捺住的不安和担心。这人即便坐在地上，也有让人不能忽视的尊贵。这样的人，让他真心喜欢上自己，终究是痴心妄想吧？

　　所以，子桓终于霍了出去，说道：“在你的心目中，我从来就只是个低贱的男宠，是么？”所以配不上你真心的对待，所以只值得偷偷摸摸的进行么？

　　李易的手像被电了一下，反射性地松开了。

　　子桓苦笑了一声，说道：“可是，就算是那么低贱的一个人，居然还怀着‘但愿君心似我心’的期望，我是不是疯了？”

　　浮现在子桓脸上的悲伤和失望那么的刺眼，以至于李易不得不别过脸去。

　　“我明天就离开吧，”子桓看着院落的门口，自顾自地说道：“我已经待得太久了。”

　　直到那个灰色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李易依旧想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理由能挽留子桓。他想子桓留下，却无法承认自己喜欢上他。他挫败地击打地面，觉得那疼痛无法掩盖心里的烦躁。

　　那天晚上，两人在各自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第二天一早，小青带着李易嘱咐给子桓的财物，前来送别。子桓看了看包袱，只留下当初自己算好必须的数额，其余的纹丝不动，还给小青。借口说，带太多钱在路上不安全。

　　小青流着眼泪，送子桓上车，叨叨絮絮，说他脑子有包，说他不讲义气。完全不理解他为何突然的离去，甚至觉得有些被隐瞒的气愤。

　　子桓上了车，坐在车上，拉起帘子，假装是为了跟小青告别。可是，直到再也看不见李府，李易都没有露过脸。子桓放下布帘，心里觉得无限落寞。或许，如果他不中止那种游戏，是不是能一直继续下去？

　　只是，如果连最基本的真心都不能承诺，这样的感情，算得上是爱么？就因为自己失忆前的记忆和身份，就连爱人的权利都没有么？就连基本的尊严都不值得被尊重吗？

　　浪子尚可回头，如果李易甚至其他人都不愿意给予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是不是就表示他也应该接受这样的命运，走到底？

　　他不服气。

　　子桓离开那天，李易告了病假留在家里。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断和自己的理智和骄傲作战。他不断警告自己两人的身份不合适，提醒自己只是贪图他的美色，提醒自己沉溺色欲不是君子所为，提醒自己子桓是个经验老道的娈宠，提醒自己这只是子桓高杆的诱惑人的手段。

　　这样的警告和提醒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直到子桓已经离开了快半个时辰的时候。小青看见李易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径直跑到马槽，牵了一匹马，什么人都没带，什么话也来不及留，就疯也似的冲了出去。

　　小青发誓，在李易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难得地听见李易骂了一句脏话。“去你妈的！”他说，“我爱喜欢谁就喜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