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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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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李廷府邸的富丽堂皇相比,李易的住处无疑显得朴素很多。
其朴素首先反应在面积上。占地不大,厢房不多,饰物装璜也十分简单。府上仆役不多,往往不是年纪太大便是太小。处处与李易理应拥有的强大家族背景格格不入。若不是当日听说,子桓只觉得,李易应该混得十分不好。
堂兄弟俩,何以一个富贵非凡,另一个却朴素至此?难道李易是李廷的穷亲戚?可是偏偏李廷那么听他的话。真真奇怪。
这么想的时候,子桓已经把本来就不大的院落都逛了一圈,这时正立在后花园的凉亭前,抬头打量凉亭的上的匾额,墨底阴文,文字用墨绿色填染,有种古朴的趣味。
正欣赏着,脑里突然闯进一个模糊的人影,慈爱地摸着他的脑袋,似乎在跟他说着什么。子桓正想看清楚,却在下一秒换上了一个新画面。那是一个匾额,横向程秋叶形,上书莱山阁。
脑子像被粗暴地搅扰一般,剧痛难当。他咬牙忍受那要命的剧痛,想要拨开迷雾,从那突然闯进的影像中找到关于自己过去的线索。他笃信,这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影像必定蕴含着某种重要的信息。但这样的尝试很快便被突如其来的叫喊声中断了,让那微弱的记忆像滑溜的泥鳅,倏然溜走。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做丫鬟装扮的女孩,几乎还是个孩子。当她看清转过身来的子桓的面容时,本来疑惑戒备的脸突然冻结,变成了一幅傻呆的表情。又过了一会,小脸变得红彤彤的,嘴里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啊,你是那个,那个…”半天没有续上后面半截话。
子桓见她长得清秀,表情憨厚可爱,觉得有趣,轻轻一笑。
小女孩脸上的红霞显得愈加红艳,怯怯地问道:“你是昨日老爷带回来的朋友么?”
子桓想起李易将他视作污秽之物,一幅避犹不及的样子,摇摇头笑道:“我应该算不上你老爷的朋友。”哪里敢高攀?
小女孩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那你果然是…果然是,老爷要新纳的夫人么?”
子桓没能跟上女孩看不出因果的思维,困惑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说,没有长得那么漂亮的男人。你一定是老爷为了掩人耳目,偷偷带回来娶亲的小姐。对吧?对吧?”那充满期待的表情让她现在看起来特别像某种小动物。
子桓笑道:“不是。我可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女孩疑惑地上下审视,带着唯恐被戏弄的谨慎。最后,她以一个深呼吸终结了这种打量。甩了甩头,似乎是在说她放弃了这样无果的思考。
子桓微笑地看着整个过程。这个小动物一般的小女孩让他倍觉有趣。李廷府上,人人谨言慎行,待人接物恰到好处。虽无恶意,却有说不出的疏离和拘谨。而这个小女孩天真烂漫的神态让子桓自醒过来后,头一次真正感到放松。在李廷府上一直沉默寡言,喜欢独处的子桓,这时却愿意呆在这个小女孩身边,任由她用各种各样古怪的问题骚扰。这个小女孩叫小青,专门负责这个院落的打扫和整理。
这时,她已轻易地将子桓归到她的挚友一类,小心翼翼地向他透露各种各样的小秘密,比如说,这里是夫人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比如说,这院子是夫人某次拜访了某个世外高人之后参照那高人的园子设计的。虽然都是些无关重要的小事,而且多半是道听途说,却因夫人去世多年,而夫人又是唯一曾经存在过的女主人,而让知道这些琐事本身似乎成为了某种值得炫耀的事情。小青神秘而骄傲地叽叽喳喳,完全没半点大户人家侍从的样子,倒像是农家小户天真烂漫的闺女。
这时的子桓还不知道,这个看来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并不如她表面看起来那样不知世事险恶。如果那时候他多问一句,或许他就会知道,这个可爱的小女孩跟府上另外几个年龄不大的侍从一样,都是孤儿。他们的父母在战乱、饥饿或者疫病之中失去了生命。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不知是小孩天性快乐,还是因为府上那种安定富足的生活让他们遗忘了曾经的苦难和淡化了对亲人的思念。只是在你以为他们都遗忘的时候,却会在某个瞬间,惊讶地发现那段灰暗的经历还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小青就是那样一个女孩。
如果子桓再敏锐些,愿意放下初见时的成见,或许,他还会发现,李易也并不是一个只会一脸厌恶,甚至想把他扔在贫民窟里的可恶男人。
不过,那时候的子桓心思并不在那上面。他自顾不暇,还哪来兴致关心这个他有些讨厌的男人?
那时候的他,不仅对整个世界一无所知,甚至对于自己,也是一片空白。
他是什么人?有怎么样的过去?要肩负一个怎么样的将来?
对此他一无所知。
这是一种即可怖又奇特的经历。像漂浮在一个空茫的宇宙中,没有立足的地方。从这种意义来讲,他真像只游魂野鬼。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也许他并算不上一无所知。那日在李廷的房间外,他听见李易所说的话,并轻易在里面找到了蛛丝马迹。其结果却是让人沮丧的。
李易说:【那人在梁王的后宫之中,衣服华美,既不是宦官,看那年纪也不是梁王的子嗣,还能是什么人物?】
是啊,还能是什么人物?只能是娈宠男色之流了。
子桓泄气地把手上经世济国的书籍放回到书架上。自小青离开后,他已经在这里翻阅了很久。他想在这些书籍中找到某种证据。如果他能在书里找到某种熟悉感,或许这就能证明他曾经读过,进而证明自己也是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年轻人。只是在翻阅了多本这样的书籍之后,他挫败地发现,这些让他烦闷透顶的书籍十分陌生,似乎当真从来没有看过。
“或许只是忘记了。”他喃喃自语,安慰着自己。
“我不知道你居然也有这样的志向。”
子桓转头,看见李易一脸嘲讽地走了进来。
“我只是随便翻翻。”
“敢问高见?”
子桓见他一脸戏谑,似等着看他出丑,干脆自暴自弃地说道:“看都没看懂,谈何高见。”
李易坐了下来,发出充满短暂的讽刺意味的笑声。以色邀宠之流只要学习能媚人的伎俩便可。“这些书闷得很,恐怕不能打发时间,更添无聊。”毫不掩饰话里那调笑的味道。
子桓却不以为意,说道:“你说得对。”
说着走向架子另一边,拿起先前看到的琴谱,径直走开了。
李易瞥了一眼,问道:“这本你看得懂?”
子桓坐在椅子里,头也不抬,点了点头。
李易心想,能惑媚梁王,或许也是要知晓雅事一二,聊作点缀吧。但是这本谱子却与别的谱子不同。
这是李易过世的夫人在多年前蒙一位隐所赠。她曾听得这位隐士弹奏该曲目,曲子奇特,不似中原曲调,但却极为动人心弦,余音绕梁,回来之后仍是久久不能忘怀。三番四次去求,才获得隐士相赠。只是这谱子标注奇特,通篇不见文字,只见在一条条横线之间划着竖条圆点。夫人看了多年都未解其意。想着大概是隐士不堪其扰用来打发她的恶作剧。可后来再去寻他,却怎么也没再寻见。
因此此刻,当李易见子桓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所谓的琴谱时,十分怀疑他只是在装模作样而已。他夫人精通音律尚且,参不透,何况他?
“你看得懂?”
子桓点了点头。他看懂了这本琴谱,就像他看懂了其他书籍上的文字一般自然,并没有怀疑过,原来寻常的琴谱并非用这种方式标注。
李易并不如他夫人那么沉迷音律。很难说他当时他这么说的时候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或许是他对于夫人以前究竟被怎样的曲子吸引至此,或许他想检验究竟子桓是否在说谎,但是鬼使神差地,他说了一句:“你能弹出来么?”
子桓想了想,犹豫地说道:“我也不确定,大约可以吧。你有什么可以弹奏的器具么?”
被抱上来的是夫人多年前曾使用过的瑶琴。
子桓试探性地伸手奏弄,反复以前曾经这么做过无数次似的。几乎是一种本能,在他脑子先动之前,手指却已经拨动琴弦。熟悉的旋律自弦间倾落,反复在哪里听过千遍万遍。随着琴声而起的,是子桓辩不明的情绪,他觉得心脏的方向隐隐作痛。一种陌生的情绪像一阵漩涡,正要把他卷到那不可知道的方向。他既恐惧,又带着不可抑制的好奇,想要知道那漩涡的深处藏着什么。
直至弦断,声音戛然而止。留下子桓一脸茫然,李易一脸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