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春草木深》王长卿

1、第 1 章

　　多年以后，当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回想起那一刻，他只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可笑。

　　那一天，天气很好。持续几日的狂风暴雨，在那一天，终于划上了一个句点。

　　也正是在那一天，梁国的命数走到了尽头。

　　他记得当时领兵的是岐国的大将吴祁。此人号称百胜将军，从未打过败战，用兵灵活，以奇制胜，多番以少胜多。只是，这人杀戮过重。秦国一役，围城屠城；燕国一战，坑杀降兵达几十万人。所以当听到来的是吴祁，梁人早就怕了。只是没想到，输得那么轻易，那么快。毕竟，梁国曾经也是大国，也曾怀过称霸天下的野心。也曾离实现那个野心非常近。只是，“曾经”毕竟也只不过是“曾经”了。

　　而现在，眼前，梁王在自己的寝宫中，看着那几个留下的奴仆，颤抖着跪倒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有些胆子稍小的，性子稍弱的，早已伏在地上抑制住哭了起来。

　　而他，那个马上就要自缢的梁王，他正面无表情的坐在床上。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愤，倒是有些茫茫然。

　　并不是他坚毅过人，又或是他顾忌失了风度。他只不过是刚发现，原来他做了半年的噩梦。他无法抗拒这噩梦的开始，也无法选择噩梦结束的方式。但，毕竟，要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案边。案上摆着一座瑶琴，通体漆黑，色泽温润，上有款识，曰“烟”。他用手轻轻抚弄那字，神情温柔留恋，更像是在摩挲恋人的肌肤。

　　“殿下，时间不多了”奴仆战抖地将准备好的白绫递上。

　　他瞟了一眼白绫，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正好赶上看到一滴水珠从翠绿的叶子上滑落，在阳光下闪出充满生命的光辉。

　　突然，他觉得一切都是个笑话。这战抖的白绫，这好得过分的天气，这半年的生活，他的爱恋，甚至于他过去的17个春秋，一切都是个笑话。

　　他只是惦记着先生。

　　他轻轻叹了一声，接过白绫，将他亲手扔上房梁，又看着他缓缓搭落。他结了一个死死的结，试了几次觉得很结实。他把脖子伸进去，发觉大小也合适。

　　当他那么做的时候，底下的奴仆一脸惶恐，看着他。

　　他笑了笑。看着搭在白绫上的双手，双手毫无血色，微微有些泛青，跟白绫搭配起来，有说不出的和谐。原来，原来死亡可以那么近。

　　他闭上眼睛，把脖子伸了进去。想着，好了，这便了了。从此不必害怕谎言和失望。只是他还惦记着先生。先生究竟去了哪里？若当日听了他的话，两人今日是否还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那山腰上的草庐里。何至于经受这些。

　　子桓想，终究是自己的错。只可惜白白辜负了先生这么多年的疼爱和教导。若世上真有幽冥之事，只盼先生百年之后，能在另一个世界得见一面，那便无憾了。

　　然后凳子被踢倒，一切都结束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所以当子桓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时，他彻底傻了。

　　这到底是阴冥之地？还是说他也恶俗了一把，学古人“庄周梦蝶，南柯一梦”？

　　这边他还在纠结不已，那头就听见门被推开发出的吱呀声。进来的是一个小伙子，看见子桓坐在床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总算醒过来了。”

　　他走了进来，将手上的托盘放在桌子上，说道：“你先休息一下，肚子饿了先吃点东西，我要过去给主子说一声。”

　　子桓这才留意到托盘上有稀饭馒头和一些咸菜。

　　小伙子见他神情呆滞，又问了一句：“你怎么样，还好么？”

　　子桓打量四周一番，犹豫地问道：“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这是什么地方？”

　　小伙子笑了笑说道：“你看外面阳光正大着，这里正气又足，哪会是鬼怪待的地方？你先稍作休整吧，说不定待会主子就要见你。”

　　小伙子离开没多久便折返，说是这里的主人要见他，让他即刻过去。这时子桓垫了肚子，也有了些力气，心里纵然有许多问题，也是性格使然，都能按奈住没有开口询问。

　　穿过几个回廊，有一个作丫鬟打扮的女孩拦住他们说道：“主子的堂哥来了，这时正在里头呢。你们且在这里稍等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突然传出怒吼声，甚至连站在屋外的子桓都清楚听见。那声音沉稳浑厚，此刻却有掩不住的激动：“你竟为这等人物得罪吴祁，他日当真惹祸上身，你还能对得住叔叔的一番苦心么？”

　　另一个声音回道“哥，你说这话是因为你没亲眼看见。吴祁这人就是个变态，这人若落到他手中，迟早是死路一条。这事我若没看见也就算了，既叫我看见怎能见死不救？昔日，家父总教我做人要正直，要对得起天地良心。难道大哥竟是让我不要遵从父亲的教诲么？”

　　“李廷！你怎这么糊涂！那人在梁王的后宫之中，衣服华美，既不是宦官，看那年纪也不是梁王的子嗣，还能是什么人物？想来本来就是做惯这等事情的，你又何必为了他冲撞吴祁？你别以为李家有权势，不怕吴祁。那吴祁便是当今圣上扶起来打压我们的。多少人等着我们出错，你竟自己把脖子伸出去让别人砍么？”

　　“哥，我不愿独善其身而罔顾他人性命。你不必再劝。”

　　“你既不听劝，他日出事也别指望我出手相救！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看见一个人怒气冲冲从屋里出来，一副要喷火要吃人的表情。

　　一出来看见子桓稍微愣了一下，转眼便一脸厌恶。转头问身旁的小丫鬟：“这就是你家主人从梁国带回来的人？”虽是问话，语气却甚为笃定。

　　小丫鬟赶紧答是。

　　那人冷哼了一声，眼里满是鄙夷，说道：“当然该长成这幅模样，不然如何祸国殃民？”

　　说完拂袖而去。

　　子桓也不生气。听这两人对话，多少听出些端倪。看来是里面那个叫李廷的人冒着得罪吴祁的风险，把他从梁国救了回来。只是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已自缢于寝宫之中，为何却没死？

　　没等子桓理清头绪，那边李廷便让人叫了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