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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承责饬初探人心,习文书自荐笔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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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昌明隆盛之邦,何为诗礼簪缨之族?哪处是花柳繁华之地,哪处又是富贵温柔之乡?六岁孩童脑海中闪过千奇大观,只把一双幽潭似的眼睛静静打量四处景色。赵嬷嬷将他抱着,一颠儿一颠儿往前头大房走。
这就是金陵荣国府二房膝下的三公子了。说是三公子,实则姨娘所出,向来没什么人看重。据说,名叫贾环。孩童低着头,紧盯了自己牢牢抓住嬷嬷肩背的小手。他如今心内大事明了,已经十分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周遭又是怎样的景况,就把那颗心沉沉放了下来,准备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将这人生走下去。
是了,人世间竟然真有这还魂重生,往生他世的异罕事情。世人都说红楼一书,本就是曹公杜撰。如今所遇,却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由此可见,全说杜撰也并不可信。但不知为何偏偏变成了贾环,还是这样幼小的年纪?初醒来时,赵姨娘只知搂着他哭,也未注意自己这小儿子的异态,过后平静下来,方才发觉他沉静太多,全然不似曾经的泼皮猴儿样,当下心中大痛,只以为是小孩子遭此生死大劫,难免心性都给吓回去了。贾环听着她哭哭啼啼自说自话,倒也松了口气:幸好是贾环,也幸好年纪小,方才好混过去。当下在屋子里蹉跎了几天,整日里听赵姨娘唠叨,或外间丫鬟婆子嘴碎扯淡,心下好笑:三个女人一台戏,古人诚不欺我。
赵嬷嬷乃是赵姨娘娘家人,算这府里的老嬷嬷,自贾环出生便一直跟随照护至今。现因老郎中说贾环已经大好,正抱着他去见前院的史老太君,即贾母是也。
贾环此时心中还是有些惴惴,抬眼见个穿红衫的小丫鬟已打开帘子,便赶紧低下头平复心情,努力作出很有精神的样子。赵嬷嬷走到门口就不敢再抱着,忙把孩子放下地,一路牵着进门。
贾母此时正斜靠在软榻上,身边一应几个大丫鬟服侍。茶几上茶水烟气袅袅,点心水果摆放整齐。王夫人端坐在左下首用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动如山,端庄若佛。另有几个嬷嬷丫鬟侍立在旁。除此以外,便没见其他人。
赵嬷嬷上前跪了个蒲团,拉着贾环也跪下,口中道:“因环哥儿此次大病,累着老太太、太太操了不少心。如今环哥儿大好了,特带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贾环心中晓事,一面感叹赵姨娘身边还是有个得力的,一面趁着贾母未来得及出声就结结实实给她磕了个头:“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说着抬起头来,拿一双湿湿润润的眸子看定贾母,随即又立刻低下头去。
贾母连忙叫丫鬟扶了主仆二人起来,坐直身子细细瞧贾环。只见六岁孩童经这一场大病消瘦不少,却有平添几分沉静。她心内纳罕,却也没多注意,只口中说道:“唉,环哥儿这一病,看着倒是懂事许多。倒不是我老婆子说你,只单看那池塘,也是你去得的?如今你长到这几岁,眼看着也该晓得些事,别让你老子娘平白的替你操心罢!”
贾环心中冷笑:都说贾母偏心眼得过分,如今让我看了倒真是一个过分也不好形容的了。如果还是原先那个小孩子在这儿站着,指不定要伤心不忿成什么样子。只是我……罢了,这算得什么。
赵嬷嬷在一旁欲言又止,他见了就拉拉她那袖子,一边慢慢上前跪下了,低头道:“我生病的时候,只知道疼得不行,又想到掉进池塘,是我淘气不小心,平白遭了这样祸事。我,我醒来了,心里也懊悔极了。现在听老太太这么说我,就更觉得难过。可见这本身不是什么好事。今后淘气惹事,更是要不得。还请老太太……还请老太太、太太原谅我与姨娘这一回。”
王夫人看看贾母,开口道:“你快别说这样的话,没的惹我跟老太太生气……”
贾母朝她摆摆手,又拿眼睛瞧贾环,再瞧瞧他旁边的赵嬷嬷,随即笑道:“有些时候,因祸得福一说倒也可信。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是晓得事理了。我只说一句,无论这话是哪个教你的,你自己先得记着。今后再见你淘气捣蛋,累我们操心,可不能轻饶了你!罢了,如今你大病初愈就想着来看看我老婆子,也难为你。去,将我厨里那一盒子糕饼果子、一盒银耳并两匹绸拿出来。你且带些东西回去,好好养着身子。”
赵嬷嬷忙跪下来道:“谢老太太。”
贾母睨她一眼:“恩,我也乏了,你们且先回去罢。”
二人只好出门,只见那王夫人还端端坐着,倒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回去路上,赵嬷嬷将贾环抱着,不免抬头看了又看。
贾环嘻嘻地笑:“嬷嬷这样看我作甚。”
赵嬷嬷抿着嘴不说话。
等回了小院,赵姨娘正在门口候着,一见贾环就抱过来往屋里走,嘴里念道:“老太太可说了什么?太太在不在?太太说什么没有?”
赵嬷嬷道:“老太太没说什么外话,还赏了些东西呢。”
赵姨娘不信,进屋拿出东西看,方才喜道:“可见老太太心里还是有我们环哥儿。”
贾环心中暗笑,抬眼见赵嬷嬷坐在一旁帮着收拾,忽想到此前忧虑,开口问道:“嬷嬷在府中多少年了?”
赵嬷嬷一愣,略想了想,道:“少说也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贾环咂嘴,可见是做丫头时就在府中了。赵姨娘拿手点他:“瞎想什么呢。”
贾环摸摸脑袋,嘿嘿一笑,心内可是笑不出来。当年看红楼梦,从头至尾可没见赵嬷嬷这么个人,还以为按贾环的庶子身份是没有奶嬷嬷跟的,这时方才想到,许是有,后来又没了?赵嬷嬷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是个聪明晓事却又心性纯善的人。单从她不似别人那般糟践赵氏母子反而用心维护便看得出来。只是这样的人,却不能一直留在身边,可见贾环不是命好的。
贾环心中喟叹,赵姨娘却不管,只拿着贾母给的绸子比这比那,又叹道:“我与环哥儿便是有一两件儿好点的衣裳,再做便也配得起这绸子了。如今瞧着,竟是做这也不好,做那也不好。倒不如留着压箱子底。”
贾环拿眼睛仔细瞧瞧那绸子,只见一嫩色兰草一胭脂牡丹,光亮非常,做起衣裳来定然是极好看的,当下伸了手去摸:“都给姨娘做衣裳罢,压箱子小心虫蛀了。”
赵姨娘抿着嘴笑,一面打开他的小手,还是将东西收拾收拾放进了里屋的箱子。
贾环抬眼看着窗外春光大好,不禁想,这样世界,这样府宅,也不知要困顿这个躯体到何年何月。
想罢,伸伸懒腰,起身去够那小桌上的几本书。拿眼一瞧,全是繁体楷书,方方正正,密密麻麻。看几页下来竟然全部认得,用手比划几个简单的也是十分流畅就写了出来,可见脑海中还有原先那孩子对文字的印象,当下心中大定,一本一本翻了过来。千字文看标注已学了大半,旁边四书等也已开始教习,可见那林黛玉五岁习书也不算太早。
这一遍看下来脑中有些烦,抬眼见赵姨娘并不管他,只在就着旧鞋样子做针线,便托着腮看。赵姨娘抬头一见,啐道:“卧床这么久,功课落下许多,还不用心看着,小心老爷看见捶你!”
贾环嘻嘻笑:“无妨。反正这么久也没见老爷来看一眼。”
赵姨娘闻言一怔,险些让针扎了手,方才回过神来,皱眉道:“日日紧着宝玉便罢,却也不来看看你。难道你不是亲儿子……”
贾环不置可否,低声道:“娘快别说了,小心人听去。”
赵姨娘又是一愣,怔怔看他:“你……你……”
贾环抬眼笑:“唔?”
赵姨娘脸色黯淡,半晌方才道:“罢了,往后快别叫这个字眼吧。”
哪怕心中再大不忿,这些个是非大防她心中还是理得清的。贾环心中明白,只是那日清冷房中嘤嘤哭泣终是萦绕心头不去,便低头看着书,一面道:“我便私底下叫你一声娘又怎么的?没道理还拿这个打杀我的。往后人前,我还叫你姨娘便是。”
赵姨娘这才眉开眼笑,一面说着儿子的好,一面又开始数落他那位还尚未谋面的同母姐姐,直道白眼儿狼也不带这样疏远亲娘亲弟弟的,数落来数落去却又伤心起来。
贾环看着又是好笑又是喟叹,只安安静静开始抄书练字不提。
这日贾政沐休归家,想着前几日有人报他贾环已从病中痊愈,便准备去看看。只是想到王夫人所说孩子淘气,玩水失足一辞,面上终究不喜。
他这几个儿子,长子贾珠最得他心,无论读书、德行都是极好的,只可惜前年染病去了,否则何至于如今这般苦恼。宁荣二府一大家子,那边府中他是管不着的,只自家府中,本还希望能养几个有出息的,从科举事。哪成想贾珠去后,宝玉渐长,如今九岁了,还一副散漫模样!看那心思,就不在读书正业上,成日里也不知都想些个什么,若非老太太一味护着,定要打上几顿好好教训,才能走上正途。可如今老太太护得太紧,如何成事?但若论文采,又确实少见的灵气,唉,倒也算瑕不掩瑜。再看最小的贾环,自打出生就没见做过什么伶俐事情,今次又玩水失足,可见得是连宝玉也不如了。
可怜他年过半百,竟就没得个十分可心的孩子。
赵姨娘见他脸色不太好,忙迎进屋,小心小意伺候,给他上了热茶果子,一面揉身上前给他捏起肩膀:“老爷辛苦,待妾身给您揉揉肩。”
赵姨娘如今颜色正好,温柔妍丽的,哪会不得他喜欢?贾政当下看她一眼,恩了一声,便也没多说,只淡淡道:“环儿呢。”
赵姨娘抿抿唇,柔声笑道:“自早起便在那屋练字。老爷要见他?我这便去叫。”
“练字?”贾政挑眉,“可别笑话死人了!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能认得几个字来?你且把他提来见我,还有那些个字,一并带过来!”
赵姨娘吓得只敢称是,忙忙地出了门。
“环儿,环儿!”
贾环停了笔,抬眼:“娘怎么了,这般着急?”
赵姨娘上前拉他:“老爷来了,叫你过去!唉,你且把这几张字带过来,一会儿小心应对,可别惹他生气!”
贾环眉头一皱,赶忙将东西收拾了,挑几张他以为写得还算不错的字迹,整整衣裳,抬脚往正屋里走。赵姨娘唬得什么似的,就怕贾政不高兴,贾环却想,大家气象就是这样生生给逼没了,原先那孩子的猥琐劲儿,可不全怪他自己。于是进屋前又挺直了身子,待帘子一挑就端端走进屋内,朝贾政规规矩矩行礼:“孩儿见过父亲。”
贾政见他比以往瘦削一些,精神气却足,又因步子平稳行止沉静,生生将那猥琐气赶得一丝不剩,当下气消了个差不多,恩一声,淡淡道:“你姨娘说你在练字?”
贾环垂首:“回父亲话,因前些时候病中耽误了不少功课,便想着明日上学前补练些书字。这些是今日写的,请父亲过目。”
贾政挑眉,心下有些纳罕,但也没多想,伸手接了纸张,一份一份地翻过去,开始还未仔细看,到后面却是越看越慢。这些时候贾环说是练字,其实练得十分有心。他前世虽说不是从事国学方面的工作,却从小耳濡目染爱好已极,年轻时还懊悔过自己为何没生在古代。如今……倒也算得偿所愿?心下暗笑,贾环明白,自己这水平,在文人墨客中可算末流,但放在一个不满七岁的小娃身上,唬人却够了。
果然,贾政是认得小儿子字迹的,虽说如今更为工整,工整中又透着一丝沉静,骨骼尚在,只当心性有变,丝毫不怀疑是他人代笔。再看内容,不多,不杂,安安稳稳几篇《大学》、《论语》正论,加三篇程朱注集,最后一篇,是他自己前世写过的一篇小文,改动改动,扯巴扯巴,添加几分风流古意与洒脱天真,方才放心交出来,给贾政过目。
贾政看得大为罕异,一面瞅两眼文章,一面不住打量幼子。
“这些,都是你这几日写的?”
贾环看看他,又低下头去:“回……回父亲话,并不全是这几日写的。先前姨娘来找,说父亲看着有些生气,孩儿便唬着了,于是翻以前的字,翻了两张略觉得可入眼的,再加上这几日写得还算进步的,才敢拿来给父亲过目。”
贾政闻言瞪一眼赵姨娘,方才咳嗽一声,将纸张折了放到几上:“恩,写字倒是有些进益。最后那不知所云的东西,不看也罢!你才吃了几年米,写了几年字,看了几页书,便学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写起论调来,快把这心放到读书用功上,才是正紧!”
贾环没说话,赵姨娘见贾政并未动气,忙上前道:“老爷!环哥儿便是因为用功,才多写了些,若非用功读书,谁还写那个呀!”
贾政瞪她:“你住口,文章大业,你一个女人家家的,懂得什么!”
赵姨娘便闭口不言了。
贾环低着头,心内心思万转,面上也不显,只压低了声音:“父亲教训得是。”
贾政道:“这几日你病着,我因官中事务,并不曾多来,但有你姨娘,想必也是照护得当。你且紧着念书方是,若再让我听闻你淘气,做些着三不着两的事情,仔细你的皮!”
贾环赶紧称是。
贾政这才点头,放了人出去。
贾环腹诽着回了自己小屋,四下打量一番,看看桌子,才想起那几张墨迹没拿回来。可也别说,前世时任他如何练字,就是写不好,如今借着一小娃娃的字品格调,倒是融会贯通写出了几个好字,令他欣喜不已,自然是哪一张都舍不得扔,无论好坏,皆整整齐齐收拾着。如今缺了几张最好的,如何不心疼?罢了,待那人走了再取回来便是。
算盘是打好了,可谁想晚间再去看,姨娘只说那几张纸都被老爷带走,一张也没剩。贾环闻言一愣,默默坐上椅子,伸手提了两片糕一边吃一边思量:这样说来,他是看中我的东西咯?
赵姨娘笑:“老爷还问你学中的事呢,我说我哪晓得。可见老爷心中有我们母子。”
贾环撇嘴:“是有那八股臭文章吧……”
赵姨娘听不懂什么叫八股臭文章,但晓得定然不是好话,当下撂了帕子上前捏他的脸颊:“说什么怪话呢!”
贾环大叫:“别!饶命!娘亲饶了我呀!”
赵姨娘听得他怪叫心内暗笑,只扭着腰儿上前搂了他:“你这小兔崽子!我还能要你的命?”
贾环便只是嘻嘻哈哈。
这边贾政回到梦坡斋,将贾环誊抄的经论与文章都放上大案,拿镇纸压了,自己回身到柜上取了册书。虽说小儿几笔不足笑谈,他心中还是有几分欣喜的。只人固有自知之明,贾政清楚自己于文脉上造诣不够,便想着要不要叫那荣府业师徐楚徐谓山来看看?
贾环并不了解这些。他趁着须去上学之前,赵姨娘又去王夫人那边立规矩时,带院中两个小丫鬟并赵嬷嬷将自己那屋子先给从内到外收拾了一遍,当然,主要还是他自个儿动手。赵姨娘一回来,就瞧见自个儿那自病后便显得很有些不同的儿子,坐在门前椅子上一副懒怠模样。
“哎哟我的环哥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你们这些个小丫头子是木头还是死人呐,看见哥儿身子不好,也不知道照顾的么!”
“姨娘这话好没道理!我们跟着哥儿收拾了一上午的屋子都没空闲,姨娘一回来就骂我们,我们也是爹生娘养的,怎么也不问问清楚?哥儿只是坐着,我们怎知道?”
赵姨娘闻言大怒:“不知耻的东西!有生没养的小骚蹄子,敢回我的嘴!”
赵嬷嬷忙从屋里跑出来:“怎么了这是?”
贾环听她们吵得头疼,忙伸手拉了:“你们吵嚷什么?”
赵姨娘眼睛一瞪刚要说话,便见贾环漆黑如墨的眸子定定看着她,那气势,分明不像个七岁小儿,便踟蹰着开口:“我这不是……我这不是……”
贾环看她一眼,将那两个丫鬟道:“两位姐姐一个上午都没得空,想必是累着了,你们且去休息罢,我这儿是没什么事了。”
那两个丫鬟只是撅着嘴,倒也没敢多说,便一脸不高兴地回下屋去。
赵姨娘还是一脸忿忿的模样。
贾环拉拉她:“姨娘,随我进屋。”
赵嬷嬷便推推赵姨娘,又上前将椅子搬了,三人一同进了贾环屋子。只见房中经过整理,倒显出几分气象。虽没有名贵摆设,但看上去钉是钉铆是铆,各物归其位,小家子气的东西一样没摆在明面儿上。赵姨娘颇不自在地坐上榻,绞着帕子看贾环。
贾环让赵嬷嬷坐下,便上榻铺了张纸,竟写起文章来。
赵姨娘瞠目。
“娘。”
赵氏二人一惊。
贾环抬头,眼中流光闪动,淡淡笑道:“娘还记得我四岁那年,吃了半碗凉汤,肚子绞痛,疼了半死,晕过去一整夜,是如何好的?”
他如今脑中愈发清晰,将那先前属于孩童的记忆,竟记得大半了。
赵姨娘闻言愣住,半晌方道:“那时我哭着找老爷来,然后请了郎中……”
“不是的。”贾环摇头,“郎中第二日早间才来,那时我早好差不多了。是娘你与嬷嬷整夜不睡,一点一点热浆灌我,将我抱在怀中捂着,方才好的。”
赵嬷嬷闻言神色复杂,也不知说些什么。
贾环又道:“病好以后,没见什么人问,倒是偶尔有人笑谈,还要唬我几句,说以后淘气,小心连命都疼掉。可怜我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再淘气,何必去喝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冷汤呢?只是姨娘你一直不知道我为何会病,更不知我喊肚子饿,她们只喂我半碗凉汤罢了。后来检查,那汤里什么腌臜物也没有,谁会想到是因为汤冷?我,我人小懵懂,便更不知所谓了。”
赵姨娘大哭:“我的儿——”
贾环道:“别哭!”
赵嬷嬷细细瞧他:“哥儿今日说这个,是为什么呢?我常与你们说,能忍一时就忍一时……”
贾环笑了笑:“嬷嬷是不是觉得环儿长大了不少?”
赵嬷嬷一愣,点头道:“确是,与以前大不一样。”
“经此一病,生死两极。那两日昏睡,我并不在这府中,而是飘飘荡荡,或地府或神山,竟都看遍了。”贾环一边说着,一边淡淡落笔,重重提气,“此前懵懂,是上天弃我。重开清明,又哪能再被迷惑!”
赵嬷嬷、赵姨娘皆唬得不敢说话。
贾环再抬起头,已是将字写完了。
“娘,此前种种,虽有不平,虽该愤恨,却不是现在你我能争的。真正大争,你何曾见过?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也敢称一个争字?从今往后,娘亲且多听听赵嬷嬷的劝,事事忍着才好。我既做了你的儿子,自然就要做个好儿子,事事,也要为你好。忍一时不快,看万时长久,才是上策。我只求平安长大,日后能有出息,接你过风光日子,这些,你在这个府里便是争一辈子,也争不到,不如不争。老爷给不了你的,只我,才能给你。”
赵姨娘已是痴了,半晌,方才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凭什么呢,凭什么……”
贾环叹气:“娘,就凭你是姨娘,她是太太!今后你且只少闹些,安分些罢,我也不指望你能安分多少,只别惹祸上身。在那些人眼里,指不定我们还算外人呢。便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单这一句,何须我多说?”
赵姨娘还想说什么,贾环便只是笑笑:“再说了,老爷这年纪,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也不老,谁晓得以后还会不会有姨娘?你在他们那里争……又有何用?”
“多少年后,娘亲你若做了上上尊贵之人,再回想起与这等小丫头置气,该后悔的罢?”
待打发走赵氏二人,贾环撑着肩靠上窗棱,望向四方格子割出的湛蓝天空,慢慢眯起了眼睛。唯有这时,他方才放松紧绷的身子,做出无论什么年龄都不算突兀的表情——发呆。
煌煌天下,九州万方,不知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