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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粥 ...

  •   章二、清粥
      大帅府的花园东边有一个占地不小的花房,天冷时各处烘着暖炉,花匠伺候着专养名贵的花草,去年赶时髦把窗户全改了双层的大块玻璃,屋里就亮堂了许多,天气好时意大帅爱在这儿抽几筒大烟,图个太阳明亮神清气爽。今天天虽说不怎么样,但花房里养的几盆稀奇兰花开了,大帅就带了最宠爱的三姨太太秦氏过来瞧两眼,后来花没怎么看,大烟倒是又抽上了。秦氏剔了烟膏,端茶递水地伺候,又陪着说几句闲话,大帅的心思绕来绕去,还是绕回了那个从来就没让他省过心的儿子意琦行身上。
      “就我的小见识,大帅是望子成龙太急躁些,少爷还小呢。虽说在家里孤介了点,可到了外头总给大帅争脸,哪个不夸他懂事知礼?报纸上还总印少爷的相片夸他。大姐姐的事情出来时,大帅还在外头打仗,家里一应丧仪差事宾客往来都是少爷主持的,条条不乱,也真难为他一个小儿家……”三姨太太只捡着意大帅中意的话絮絮地柔声说,像热毛巾熨在毛孔上舒服的很,意大帅翻个身吐了长长一口白气,鸦片烟雾的浓腻气息熏在花房里,让他昏昏欲睡。三姨太太端起紫檀小桌上一个描金茶壶喂了他几口茶水,又劝他保养身体放宽心。
      西面天际浅灰色的云层泛着点橘子红,一天都被压在云里的太阳也快要落下去了,可意琦行还没有回来。想想儿子除了每日的例行请安,已经好几天都没跟他正经说过什么话,意大帅这做父亲的难免心急,扔下烟枪站起来,一叠声地叫下人去射击场把儿子喊回来,三姨太太赶紧劝慰,话正说着丫头进来说少爷回来了,意大帅才哼了一声又坐下,装出个满不在乎的样子闭目养神。
      回到大帅府意琦行还是抱着那孩子不撒手,下了汽车吩咐下人让厨房赶紧熬粥,他得先去见父亲。花房门口遇上等在那里的三姨太太,意琦行垂了眼眸道:“三姨娘。”秦氏被他怀里的孩子身上的味道呛得不敢吸气,但她只做没看到,面上笑容也不变,殷勤揭开帘子道:“少爷可算回来,大帅念叨了大半天呢,快进来花房来暖和暖和。”说着把意琦行接进去,自己走到意大帅跟前扯住袖子道,“大帅还怄气儿呢,少爷可回来了。”
      “父亲,我回来了。”意琦行站在父亲眼前例行他每天的公事,“今天在射击场是东皇老师一直看着练枪,请父亲放心。”意大帅翻身坐起来,盯着儿子看了好一会儿,本来窝了一肚子骂人的话但看着儿子苍白瘦削的样子也终究是没骂出来,沉沉叹口气道,“咱们父子间有什么说不得,你坐下……怀里是什么东西,交丫头先抱着。”
      三姨太太亲自给意琦行看座,意琦行谢了座以后也没放开抱着的孩子,丫鬟端上的热茶被他喂了两口给那孩子,喝了热水孩子缓过气来估计是累了,咳嗽几声就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过去,头枕在意琦行的锁骨上,气息微弱。
      意琦行低头看着小孩子的目光温和了许多,已不再是最近一直的冷漠阴郁。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意大帅面色缓和,道,“你能缓回来晓得事理,我这做父亲的就放心了。”意琦行立即站起来恭敬地对父亲道,“大道理老师都讲过,这段日子让父亲悬心,是儿子不孝。”意大帅嗤一声笑了,“我晓得你接下来肯定又要问近日起居如何的废话,我就替你说了吧,吃得睡得玩得,你送来的老山参我也用了,还要怎地?”
      意琦行不动声色,“父亲一切安好,才是儿子的福气。父亲日常起居,也多劳姨娘细心照应。”三姨太太递了茶上去笑道:“大帅瞧我说的如何,少爷懂事着呢。您不是说还有些军报压着没看,这会儿大可放心去看了吧,大少爷也好换衣裳歇息。”意大帅将盖碗中的茶水一口喝了大半,起身在儿子肩头拍一巴掌,“你这小子,哪儿来的孤介脾气折腾老子。”面上倒是蛮得意,带着秦氏摇摇去了。

      意大帅走后意琦行才回去自己的卧房,那是府里一栋西洋别墅二楼的大房间。进了卧房他来不及换衣服,叫人赶紧把热粥端上来,怀里的孩子被他两下拍醒,醒了便又开始咬近在嘴边的军服料子。意琦行身边一个丫头琴片笑道:“少爷忙乱了手脚,就是要喂他粥吃,也不能总抱着啊。”
      意琦行听了就把孩子直接放在了自己床上,盖好被子身后又塞上个枕头垫着,周围的几个丫鬟婆子瞧着立时被抹得灰黑的被褥,相互看看谁也不敢说什么,赶紧端了热粥上去,白米清粥加了少许姜丝,里面还炖着一个荷包蛋。意琦行先自己喝了一口试温度,确定不烫嘴之后才一勺一勺舀出去喂给这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孩子。
      他亲自喂的,不假手他人,下人们知道少爷的脾气,都规规矩矩立在一边。床上的孩子不出声,一口口喝下粥去,眼睛中逐渐显出水润,瞳仁是很漂亮的瑰紫色,呼吸也有力多了,就像是一朵久旱濒死的花,得了甘露挣回命来,便会发出光彩。意琦行用瓷勺把碗底的鸡蛋压成小块才喂出去,孩子大口地吃着,简直要把勺子一起咬下去了。
      就这样直喂了两碗清粥下去,琴片身边的一个婆子道:“少爷,他是饿的,可也不能一次就喂太多,会撑坏肚子的。”意琦行听了就放下了勺子,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凑过去抚摸那孩子纠缠在一起的一头乱毛,孩子脸上还是灰尘泥渍糊着,一双眼睛却睁地更大,水亮亮的,紫色的眸子巴巴看着意琦行,一看就是还想继续吃下去。意琦行揉着他冰冷的小手,语气温和声音也不大地哄:“你不能一次吃太多明白么?明天再来喂你好不好?”孩子嘟起小嘴,过了一会儿咕哝两声,意琦行离得近听得清楚,那孩子在叫他,哥哥。
      意琦行听了不自主便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从母亲去世到现在,他头一次显出这样轻松的笑意。琴片笑道:“好啦,这下可救回命来了。”
      “嗯,没事了,睡吧。”意琦行舒口气,抚了孩子的眼皮让他放松去睡,“等睡醒了,给你洗洗澡。”而后断断续续用自己的哑喉咙唱起几只小曲,都是他在留声机里听过的,什么乖宝贝快睡着时间不早了,他觉得真是难听又跑调,可怎么当初母亲信口哼来,就那么柔和呢。琴片放好洗澡水,取了家常衫子出来,站在床边偷偷地笑,“少爷忙了这么久,外头天都黑透了,总该要换衣裳用晚饭吧。”意琦行拎了拎自己身上沾满尘土泥垢的军服,这才觉出点饿,就到浴室换衣服洗澡。因为心里记挂着戚太祖留下的功课,他连晚饭也没安生吃,随便拣几块鲥鱼扒了半碗米饭就赶着去外间书房读书了。

      外文书籍厚的砖头一样,意琦行不止一次想过这种大部头使劲抡着肯定能砸出人命来。书房里只亮着两盏大台灯,他还得在灯下坐很久,写完这些笔记才能睡,东皇这个老头子,平日里对他的功课监督最严。书房门虽关得紧,意琦行还是听到了隐隐传来的哗啦水声,应该是琴片在给那个孩子洗澡吧,想想今天一时兴起就从街上捡了那么个冻猫崽儿似的小团子回来,他此时开始觉得有点好笑,不过捡就捡了,喂饱了饭再丢出去是万万不能的,做个小弟弟养在身边,倒是不错的主意,何况父亲也没有出言反对。
      写好一页笔记他叫琴片来倒茶,结果书房门一开一个小白团子就扑了出来,嘴里含糊地叫着哥哥直奔意琦行,身上带着一身水,光溜溜什么都没穿。意琦行忙蹲下身接住这个大头萝卜一样的孩子,立时他就看呆了,原先还脏的分不出鼻子眼的团子此时已经洗得雪白,湿透的白发贴在额头,脸颊上被热水熏出红晕,一笑就露出两颗小尖牙,偏不巧门牙掉了一个,样子很是好笑。孩子身上的肉因为长久的饥饿基本瘦干了,肋骨支棱棱凸着,手脚上也是青紫冻疮成片,急火煮过的冻梨似的。意琦行把人抱起来,托着一只没有他手掌大的小爪子呵气:“洗完澡啦?怎么连浴巾也不披一条。”
      琴片甩着手头的水珠急急出来,又是急又是好笑:“刚才洗澡时可听话了,怎么见了少爷就这么撒欢。”泡好热茶她拿来一条大浴巾要把孩子裹上,头一低笑道,“哎?这孩子背上有块胎记呢。”意琦行闻言细看,果然在孩子背心的地方有一块拇指指肚大小的胎记,浅浅绯红像是一片花瓣的样子。
      手指在那块胎记上摩挲几下,意琦行没有多在意便围过浴巾把怀里的孩子包裹严实防止着凉。孩子还是笑着搂紧意琦行的脖子,口齿不清地含混喊着哥哥抱,意琦行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轻拍着小家伙的屁股逗他:“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qi……qi……记不得了……”孩子仰头努力想了想,最后还是老实趴在意琦行胸口撅嘴,“哥哥我饿……”
      “别怕,到了这里以后你就不会饿了。”意琦行在十四岁的人生中第一次哄孩子,还是不厌其烦地哄,仔细看着这孩子的眼睛他就会莫名心里打颤,想要好好地把孩子呵护大做个相伴,于是也就莫名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东周列国志,服以绮罗车以重帷聘以……
      晚间到了睡觉的时候,意琦行郑重决定,他要给孩子取名绮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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