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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拾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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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拾得
早春时节,虽然天还冷的很,但玉兰树上已经打出了肥硕的花苞,路边墙角成片的冰上也被风吹的起了些麻子样的小坑。渊薮城中最大的一家粮食铺搬板子刚开了张,便又有伙计出来把流水牌上粮米的价钱改了一改,几个来买粮的男子挤上去细瞧,拍着粗布口袋唉声叹气,比昨天又涨价了。有人张口问,伙计们倒答的一致,陈粮短缺新粮未熟,外头又在打仗,能不天天涨价儿么!
“白瞎改了民国,除了剪辫子,日子该不过去还是过不去。”破蓝布夹袄的男子瑟缩着呸了一句,踅进粮店称黄米,外头一阵冷风卷着风沙刮过,荡了他一身灰,几朵又脏又破的白色纸花也坠在了粮米筐子里,那男子忙不迭拣出纸花扔了,从袖子里摸出些铜子儿数着预备付钱。门口一个伙计伸头看看,远处街角棚匠也在忙,忙着拆白花花的路祭棚。他想起了什么便向这买粮的男子笑道:“这大帅夫人的丧事也算风风光光办过去了,前头粥厂想来还在施粥,你老兄何必买这贵粮,领了全家老小去混几天粥喝不也省些钱财?”买粮男子把温热的铜子儿一个一个排在柜台上,头也不回地冷笑,“赶个屁的粥厂,昨儿就停了炊。如今当兵的还没饭吃,哪有闲粮施粥,也就是大帅夫人办丧,装几天门面罢了。”一面说一面将小小一袋黄米扎好口袋揣进怀中,低头大踏步去了。
民国二年的渊薮,和前清时候的确没什么不一样,除了剃头挑子多些街头菜色乞丐多些,就是几个衙门全改了洋名,蓝底描金大匾换成白色的长条招牌,刷着黑油油的字。
戚太祖站在训练场平整的白条石地上无聊地远望,训练场周围都是站立笔直的卫戍士兵,天色阴沉沉一片发脏的灰白,冷风把他身上只盖住后背的红色皮子小披风吹的嗒嗒响。他身边是个端着毛瑟枪做射击训练的银发少年,略显稚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英挺的五官都像是冻着一层冰壳。少年的手指一次一次机械地扣动扳机,次次命中靶心,八发子弹打完他停下来,声音嘶哑地叫身边的侍从:“装弹,换靶。”
侍从应了声,接过他手里的步枪正要打开机柄被戚太祖挥手拦住,这个满脸浅棕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握上少年冰冷的手,面沉如水地开口劝:“意琦行,够了。”射击持续了整整大半天,满训练场除了子弹的啪啪声听不到任何人说话,少年的身体抖了一下,固执地挣开戚太祖的手,苍蓝色的眼眸斜撇了侍从一眼,那侍从立即低了头飞快装好子弹,送上步枪。
尖锐的响声又响了起来。
戚太祖无奈地叹气:“意琦行,逝者已矣,你母亲在天之灵,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想必会很心痛。”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些不痛不痒的劝词自然说地顺口。”少年终于开口回应,眼睛却是狠狠瞪视,戚太祖不怒不惧地迎上少年的目光,一把便抄走了他手里的枪,“这些日子你一味沉溺哀伤,还要用其他动作过度掩饰,真的不累么?”
“哼。”少年冷哼转过了身,掏出小怀表看看已快到下午四点钟,“回去。”
“是,我去安排汽车。”身边的侍从正要离开,意琦行阻止了他,“不,我想骑马回去。”
卫兵很快牵来两匹枣红军马,体壮腿长个头高大,意琦行自己抓了缰绳跳上马背,丝毫不管其他的人便急促促地调转马头往训练场门口跑,戚太祖也骑上另一匹马跟在后面大喊:“意琦行!冷静点。”他追过去想要扯住意琦行坐骑的缰绳,却没想到野地里跑了一阵意琦行自己放缓了速度,任由马儿小碎步的走,他自己坐在马鞍上东摇西晃,简直像失了魂一般。
戚太祖不太想过于苛责,小小年纪的孩子骤然丧母又一力井井有条地主持丧事,撑了这么久也算难得了,人后总要伤心一段日子,由他去吧。一师一徒就这么骑马走着,谁也不说话,身前身后都随着卫戍兵士。这时候风势转大,扑面打得脸颊生疼。意琦行似是被风扑了眼睛,低下头手指攥紧缰绳,大颗的泪水坠下,很快就被风吹得没有了。风声中他又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总是恬淡微笑温柔瘦削的妇人,穿着团蝠纹路的湖蓝氅衣系了深色裙子,握住自己的手练习写大字。干涩咳嗽几声,意琦行努力摇头,想要抹去头脑中的影子,又仰起脸恢复了冷漠的样子。
前面不远就是渊薮城门,守门的部队设了路障,堵住所有进出城门的人,专门等意琦行他们过去。市井中种种生意也到了收市的时候,摆摊的买货的都在乱糟糟点着自家财物,街口包子铺伙计不留神掉了个灌汤包,很快便有乞丐爬来一手抓过啃了,那伙计追打一番,痛骂一声晦气,回头收拾笼屉时瞧见个蹭在沙地上一寸一寸蜗牛样慢爬的孩子,脏兮兮瘦小的一团鼻子眼睛都分不清,裹在几块旧禟布中,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看他爬的方向好像是南郊的粥厂。那伙计啧啧两声,麻木摇头道:“粥厂停了锅,就是过去也吃不上粥啊。”处处都在打仗的岁月,天天都能在城里看到逃难的饿殍,可惜这个时候连“行善的”都停止了放钱,他笃定明天就能看到这孩子的尸体,说不定连席头都卷不上。
马步子走得快了些,卫队很快进了城门,街上的人能躲的都躲开,谁也不想去碰这些舞刀弄枪的行伍们的晦气,何况又是意大帅唯一的少爷。戚太祖一直和意琦行并辔走着,他要先送自己这执拗的学生回大帅府,好好劝几句好话再回寓所,至于他某位在寓所干等了一天的老友,那就等着吧。为了缓和意琦行的情绪,他随意说几句闲话,扯扯意琦行小时候的事,但似乎毫无用处,意琦行摆个线条冷硬的侧脸给他,戚太祖哼了一声正要损他两句,意琦行猛然拉住了缰绳,军马颠了一下,马蹄落下。
堪堪擦过一只竹竿一样的手——蹄铁边缘其实已经踩到了。但没人听到叫声或者呻吟,意琦行翻身下了马,过去蹲下身子细看,那只很小很小的手上面到处裂着口子,可连伤口都被灰泥糊满,泥条般的手指还没意琦行小指的一半粗,努力想要去抠马蹄旁边的一块干窝头。
差点被踩死的孩子张着嘴气息微弱,虚弱到连痛苦的叫声也发不出。
戚太祖也下了马,多年行伍这种事他见的太多,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意琦行把孩子的小手焐在自己手心里,剥开被泥糊在他头上的破布和乱发,一张干枯而肮脏的小脸露出来,上面是一块一块皴裂的污垢,颧骨高高地支楞着,只显得那双眼睛很大,陷在深深的眼窝中,眸子是深紫的,有些吓人。意琦行看着这孩子,但这孩子并没有看他,只是死死地望向那块窝头渣,在他的整个世界里,只有那块可以让他多留一口气的“食物”。
意琦行开始剧烈的头痛,他狠狠掐着额头两侧的的太阳穴,暴风雨的那一天母亲死去时候的眼神在轰击着他的大脑,就是这样看着他,冰冷空洞毫无生气。他的手下意识地覆在孩子的脸上,一根手指却被孩子的牙齿咬住吮吸。这孩子没有什么力气,咬得也不疼,似乎就是饿极了,看到什么都想咬来吃。
“你想救他?不如交给我吧。”戚太祖的话让意琦行回过神来,他摇摇头不说话,解下身上的厚披风给冻的手脸发青的孩子裹上,而后无视身后侍从的阻拦一把抱起这么个满身灰尘气味也十分不好的小团子。他不嫌这孩子脏,抱的很紧,还把孩子的脸颊贴在自己颈子上取暖。站了一会儿意琦行对戚太祖说:“今天……谢谢老师,请回去休息吧,我要把这孩子带回家去。”戚太祖松了口气,好歹过了这么久自己这学生终于学会转移心情了,便弹了弹那瘦弱团子的小脸道:“坐车快点,回去喂他点米粥想必还能保住命。”。意琦行点点头,几个侍从立即牵走军马把后面的汽车开过来,护送他上了车,径直开去大帅府。一路上意琦行始终牢牢抱着孩子,拒绝任何人替代,而这孩子也真就安安静静抱了意琦行的手臂坐着,除了咬几下军装,不哭也不闹。
卫戍的队伍渐次消失在大街上,围观的人还在交头接耳的好奇着,戚太祖身边有几个留下来要送他回去的士兵,相互看看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见戚太祖潇洒地边甩手边大踏步走路,忙跟上去请他上车,戚太祖笑两声把他们全打发了回去,自己安步当车,决定回了寓所,一定得跟老友说说今天自己学生头脑发昏做的这件好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