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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天长地久有时尽(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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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岁之前,辜江宁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盯着妈妈张遇看。
他天生比别的孩子更懂得美,当别的孩子都追着电视剧《西游记》看的时候,他追的却是《红楼梦》。因为《红楼梦》里的漂亮姐姐比《西游记》多,更重要的是,不会有只臭猴子动不动就一棒敲死他喜欢的漂亮姐姐。
不过电视上的环肥燕瘦固然美,却没一个比得上妈妈那样光彩流转,风情万种。在他看来,妈妈的每一笑每一颦,每一个动作都是艺术,她从来不会有丑陋平庸的样子,哪怕刚起床,尚未梳洗的她,也总是透着一副美艳的颓靡气。
用他爸爸辜默成的话说,她就是上天的礼物。
只可惜张遇这件美丽的礼物被上天错丢在江苏一个穷乡僻壤里,所以,这个生错地方的“公主”,每天干的都是砍柴、剁猪草、带弟弟、喂猪之类的琐事,如果她还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单纯天真,那么不难预见她未来的人生就是嫁到另一个穷乡僻壤,继续喂猪喂鸡,直到她玫瑰般娇艳的面容腐朽风干。
虽然连初中都没读完,但是张遇格外清楚像她这样的女孩要改变命运,唯一的武器就是美貌,所以她早早就学会在有限的条件下保养容貌:
一到冬天,她不是把手放在冒着热气的水壶上,就是把手暖在火边,尽管她不知道这双漂亮的手还可以干什么,但它们绝对不是用来长冻疮的;她格外有毅力地每天喝一碗米汤,因为据说这个东西比牛奶还养人;她说服她爸爸风雨无阻地去河边钓鱼,供她每天都能喝上熬得雪白的鱼汤,因为她说那样会让她肤白如雪、聪明过人,以后至少能嫁给村长家的儿子。
其实,她从来没有把什么村长的儿子看在眼里,她每天都在偷偷攒钱,打算等钱攒够后就逃去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她以为只要她站在大城市的地面上,就会有无数人争着抢着要把她娶回家供养。她并不知道很多像她这样漂亮却一无所有的女人,一般都被争着抢着带去做了饭店服务员,甚至更加不堪。
不过她的运气很好,还没等她攒够钱,一支扶贫干部队伍便进驻了他们村。当时,全村人都看稀罕似的去看这群年轻干部工作,她也跟着去看,她看的却是人,她一眼就从众人中挑出了年轻英俊的辜默成。
虽然是下基层工作,可辜默成和别人不同,一身衬衣永远干净挺括,无论多忙多乱,他的气度都纹丝不乱,在人群中格外打眼。盯准这个人后,她旁敲侧击打听清楚了他的家庭背景,向他发起了攻势。不到一个月,辜默成便被这个乡村女孩迷得非卿不娶。
从那以后,辜默成的人生便因爱她而改写:已经订婚的他强硬地退掉了婚事,此举得罪了未婚妻一家,等于自绝前途,气得父母要和他断绝关系。在这样的高压下和家里对峙了两年,他终于把张遇娶了回家,但自此伤透了老人的心。老人们虽然同意了婚事,却不许张遇进辜家大门,也断了对辜默成在仕途上的所有支持。老人们想着,总有一天儿子会长大,会抛弃这个居心叵测的祸水,总有一天,儿子会从这场迷恋中清醒。
但是这个“总有一天”终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到来。
进了城的张遇非但没有变成个畏首畏尾的黄脸婆,反倒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她疯狂地恶补一切高贵女人该有的学问:俄语、英语、法语、跳舞、化妆、时装、油画、音乐、艺术赏鉴……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一朵纯白美丽的乡间栀子,结了婚后的她便成了一个万花筒,你可以通过她看到瞬息万变的美丽,她时而是个不懂事的小妇人,时而是个娇俏的精灵,时而是个充满爱心的天使,时而是个抱着猫的颓废坏女人。她像极了一个没有舞台的电影明星,随时能够演出各种风情。
渐渐地,他们夫妻的关系开始失衡,张遇撑着脑袋听辜默成讲外国文学,一脸崇拜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开始嫌他乏味无趣,连华尔兹都跳不好。
不过这并不妨碍辜默成越来越爱她,因为爱她,他开始讨厌儿子江宁,讨厌他抢走了妻子一半的爱与时间。这个臭小子无时无刻不黏着她,母子俩亲热得密不透风,让他这个当爸爸的像个局外人。
他忍耐着这种冷落,想着等到儿子上了幼儿园就没有时间黏着妈妈了,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了。可是等江宁上了幼儿园,张遇不但没有对他热情起来,反倒更加冷落他了。人脉渐广的她忙于下海经商,十天半个月地不着家,光彩照人地在外面的世界里翩飞,制造着各种绯闻。
他质问她、责骂她,她傲然说此生只跟有财或者有才的人交往,而他辜默成哪一样都不占。她冷笑着质问,凭他的工资能给保证她有不同的晚礼服和珠宝换吗?凭他的地位能调得动豪华名车接送她吗?凭他的能力能让她过上一流的生活吗?
江宁渐渐发现妈妈变了,她不再对他笑,也不再同他亲热,她的眼里只有衣橱里的裙子和首饰盒里的石头。慢慢地,她连家也不回了。有好几次,他怯怯地站在妈妈卧室门口看她打扮,弱弱地拽着她的衣角,说他病了,要妈妈。她也只是草草伸手在他额上一摸,丢下一句“没多大事儿”,然后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他嫉妒那些衣服,暗想要是把它们都丢掉,妈妈就会爱他了。于是他偷偷潜入她的卧室,把所有衣服全都丢去了垃圾堆。结果他等到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和妈妈冰冷怨毒的目光。
那是妈妈第一次打他,他吓得号啕大哭,她却连安慰他的工夫都没有,匆忙下楼,投进一辆轿车里。
他哭叫着追到窗口,哭得越发响亮——
其实他已经不想哭了,可是他不信她会那么狠心,丢下他不管,他赌她会回头。他不记得当时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哭到后来,眼睛里再也没有一滴泪,胸口是痛的,嗓子是干的。最后,他晕乎乎地靠着窗口睡着了,被晚归的爸爸抱回了卧室。
次日醒来,他木木地躺在床上,再度回忆昨天被妈妈抛下时的痛苦,他悚然发现,他居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他试着继续大哭,可是心里空空的,像被什么掏了一个洞,以前满心装着的对妈妈的爱与依赖全没了。
他在一夜间长大。
那以后,他学会了冷眼旁观,冷眼看着她穿花蝴蝶似的往外面跑,冷眼看着她怒斥爸爸窝囊没用,冷眼看她极不耐烦地做难吃的食物敷衍他。
面前的她还是以前的她,在法国化妆品的滋润下,甚至更加美了。可他总觉得那美丽底下掩藏着什么让人讨厌的东西。
随着妈妈夜不归宿的次数增多,院子里的孩子都开始孤立起他来,他们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让人恶心的垃圾堆。
有一天他按照惯例去二炮大院踢足球,可是他所在的队伍居然不声不响地把他踢出去了,更让他觉得屈辱的是,他们宁肯用一个曾经被他们嘲笑的“鼻涕虫”,也坚决把他排除在外。
他以为是这个“鼻涕虫”背着他做了什么手脚,愤怒地冲上去打他,结果那群人一起冲上来,像打一只野狗那样踢打他,让他滚蛋。临了,那个“鼻涕虫”恶狠狠地朝他脸上吐了口口水,极尽侮辱地骂道:“破鞋养的,滚!”
他大哭着回家问爸爸什么是“破鞋”,却换来爸爸更重的体罚,他把他绑在厕所里,用皮带狠狠地抽,像是嫌他哭得太响,他顺手抽出一条毛巾捂住他的嘴,直到他带着恐惧与憎恨,翻着白眼倒下。
他再醒来后,漠然望着坐在床边自责垂泪的爸爸,只觉得心里那个空出来的洞又大了一些。
江宁最终还是知道了“破鞋”的意思。
七岁那年中秋,他和爸爸去爷爷奶奶家过节。那天,爷爷的一个旧部下刚好也来做客,给他们带了一筐新疆红石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的大石榴,个个颗粒饱满,比上佳的红宝石还色泽浓艳,吃进嘴里也甜得叫人心醉。他忽然想起妈妈最喜欢吃石榴了,很久以前,她喜欢把石榴籽剔进碗里,一边用银勺挑着吃一边看书,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喂他吃几口。
不知怎么的,一股对妈妈的爱和眷念又从他的伤口汩汩溢出,就像裂皮的树溢出树脂那样,他忽然想要和妈妈重修旧好,让一切回到从前。
他拿起一个最大的石榴,背着家人坐了一小时公交回到家。到楼下时,他看见家里的灯亮着,于是更加迫不及待地往楼上跑,然而当他打开房门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他看见妈妈被一个男人抱着半躺在沙发上,那个男人粗短的手在她莹白的胸口上游走,她的脸和如瀑般的长发从沙发上倒挂下来,表情扭曲得像一幅抽象油画。
看着这一幕,他张着嘴,想要叫却叫不出来,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冰天雪地里——那是他曾经敬若天人的妈妈。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谁抽走,手中的石榴猝然滚落,滴溜溜地滚到沙发边上,与此同时,妈妈睁开了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她像看见了一条让人厌恶害怕的毒蛇。
那一刻,江宁想,哦,原来她这样讨厌他!原来她也有这么丑陋的时候!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和爸爸紧张的声音:“江宁,你怎么一声不响地自己跑回来了?我们都急……”
他的声音在看到客厅里这一幕时戛然而止。紧接着,他冲进储藏间,拿了一把枪出来,涨红着眼睛朝那个男人开了一枪……
那个男人没死,却让辜氏家族花了很大力气才了结此事,这件事也彻底毁了辜默成的前途。张遇也被那一枪吓得老实了很多,她不敢再出去招惹是非了,她身边的狂蜂浪蝶也不想冒着被枪击的危险找她,她被迫滞留在那个阴暗的家中。
她憎恨这个家,憎恨那个连拿着枪都杀不死人的废物男人,更加憎恨越来越像她的儿子——如果不是他那个石榴,她至少还能和他们父子俩维持表面的和平。如今,一切全毁了。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就此一生?如果谁让她不痛快,那她也要加倍奉还,让他们鸡犬不宁。
江宁七岁到八岁的那一年,是江宁如在地狱的一年。前途尽毁的爸爸学会了酗酒,一喝醉就会红着眼睛打他,妈妈则会抱着手臂冷眼旁观,嗤笑着怂恿他往死里打。因为脸越来越像妈妈,爷爷奶奶也不那么喜欢他了。起初他还会哭,可是后来他就失去了那种能力。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与尊重,没有温暖,年仅八岁,他就失去了一切。
他明明健康,心却有了残缺;他明明年幼,但也老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