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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故里草木深 ...

  •   宁以沫看见辜徐行的那一刹,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除了做梦,他们此生应该再无相见之日了。
      她一个激灵醒来,还有些梦里的残影:他站在一片晃动的、满是尘埃的阳光里,身上的衬衣纯白无瑕,像他们共同走过的纯真年代。只是她很清楚,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她不想眷念,睁开眼。想到今天头等大事——和图林先生八点的会面,她翻身而起,一边绾发一边朝卫生间走去。

      图林先生的办公室在聿城市中心的最高处,此刻,宁以沫终于坐在了里面。
      3月的雨如烟如雾,无声无息地将落地窗外漂出一片混沌的灰白色。这样的天其实不适合访客,更不适合商谈——基调里写着“丧”。
      宁以沫的心情这会儿就很丧。
      她看着图林不断开合的嘴,眉不自觉地微蹙起来。来之前,她对这次会面充满期望。因为邹诚达告诉她,图林能帮她把“喜绿”卖去全世界。她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位英国的茶道大师,但一席话下来,她发现对方只是一个浅薄的“炒家”。他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的战绩,比如怎么把福建的白茶运到云南,换个“月光白”的名字,造一些原本不存在的概念,做火了白茶市场;又比如怎么联合其他大炒家,狂掷数亿把普洱茶炒出天价。
      她垂下眼帘,眸光向左侧扫去,瞥见窗外一对盘旋的大鸟,也不知那是来鸿还是去雁,但无论是什么,似乎都比这场脱了轨的谈话多些兴味。
      “说起来,中国作为堂堂茶之故乡,最精髓的茶道文化却被日本人传承发扬,做到极致;中国茶业发展到今天,也没有一个像立顿一样的大品牌。作为中国茶人,你做何感想?”图林交握在胸前的十指突然打开,深陷在眼眶里的黄色眼珠盯住宁以沫,嘴角浮出讥诮的笑。
      宁以沫感觉受辱,脸色凛然起来。她眼梢微挑,像是重新审视这个人一样,把他带着些恶意的笑脸看了一遍。
      图林其实很懂茶。
      半个月前,邹诚达带了一罐茶叶给他,说是一位年轻制茶师制的绿茶,茶名“喜绿”,用的是聿城七莘山的茶叶。茶是绝好的茶,一盏茶的工夫,他就决定要把这罐茶卖出黄金价格。当然了,他需要按传统玩法,给这茶换个日本出身。而亲手制出这款茶的人也不该是个中国姑娘,而该是日本某位茶道大师。
      他这次见宁以沫的目的很简单,掂量一下她的斤两,打压一下她的傲气。不过会面一聊,他发现对方颇有几分棘手:她看上去谦逊,骨子里却骄傲,像中国的竹子,似容易摧折,但上手去折,会发现非但折不断而且会遭到很严重的反弹。
      沉吟了几秒钟后,宁以沫淡淡静静地反问:“图林先生,什么是茶道文化?达官贵人用橄榄核烧水是茶文化,寻常人家往水里放块竹炭也算得茶文化;拿建盏喝茶是文化,端大瓷碗喝也是文化。茶在中国从不缺大雅之堂上的繁复礼节,区别于日本对传统的保留,我们的茶道随历史不断流变,越来越多元化——要森严规矩有森严规矩的,要平易近人有平易近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我们老百姓的开门七件事,是融入骨血的东西。要论极致,我们把茶喝到家家户户,不正是极致吗?”
      顿了顿,她又说:“我们中国人绝对不会因为茶叶末子卖成世界品牌而骄傲,我们中国人骄傲什么?浙江的龙井,福建的大红袍、铁观音,云南的普洱、滇红……太多太多了。我们用不着输出形式,我们输出茶叶本身。”
      怼完图林,她感觉每个毛孔都酣畅淋漓,当然,她也清楚又有一扇门对自己和喜绿关上了。

      从聿城回七莘镇,坐巴士走高速要一个多小时。下了车,一股小镇独有的“青味”袭入宁以沫鼻端,那是茶叶萎凋时发出的自然青草气。七莘镇挨着七莘山,家家户户都有茶园,家家户户都制茶。七莘山地处产茶黄金纬度带,产得好茶,只可惜名不见经传,上佳的绿茶也只能贱价批发给外地茶厂做原料。
      她沿着石桥的台阶下到古城里,不多时就走回了老宅门口。老宅是栋临江建的两层木楼,虽然老旧些,但体量和进深都很大。前几年她和“死党”姜敏、管小潮一起把老宅翻修了一下,挂了块刻着“问山居”的匾,在这里开了他们的茶叶公司。
      以沫推开问山居的厚重木门,瞧见姜敏坐在天井下化妆。摄像头开着,正准备开直播。他们合伙开的茶叶公司盈利甚微,营销总监姜敏业余还需兼职做网红养活自己,捎带手宣传一下自家的茶叶。
      管小潮听见响动,从屋里伸出脑袋:“你跟那个图林谈得怎么样啊?”
      姜敏放下化妆刷,头也没回,拿梳子从额头上挑出两绺头发,一边咔嚓咔嚓地剪一边问:“对啊,什么结果啊?”
      宁以沫闷闷道:“不怎么样。”
      他二人其实就是例行公事问一嗓子,他们人穷志短,只求公司能活下去,其余的什么都不敢奢望。管小潮听完,连个“哦”字都没给就缩回屋里继续“吃鸡”。
      宁以沫走到姜敏背后:“干吗又折腾你那几根头发?”
      “没看见本中年少女的发际线快秃成天猫了?”姜敏剪完头发,拿眉笔在两边额角唰唰补上几笔,“这是我刚研究出来的发际线补救大法。”
      画完发际线,姜敏解开衬衣的第三颗扣子,把衬衣下摆往下拉了拉,露出雪色的沟壑。宁以沫一只手放去她的肩上,语重心长:“姜大姐,底线这东西降了就回不去了。”
      姜敏“嗷呜”一声揪住领口,掩去优秀的事业线:“这不是没办法嘛!我昨天刚经历了一次史诗级的掉粉现场,今天必须得找补一下。”
      “怎么?”
      “昨天一土豪给我刷了艘游艇,然后问我真名叫什么。我热血一上头就说了,结果有个观光的小碧池说,原来你是80后哦,只有80后的老阿姨才会取这种敏啊娟啊的两个字的名字,我们90后都叫什么梓萱、妙艺好吗?她一说完,那粉掉得真叫一个……不堪回首。”姜敏双手捧住苹果肌,咬牙切齿,“我真是冤,当年要是能在我妈肚子里多扛几小时,出生日期就是1990年1月1日了!”
      宁以沫耐心听完她这通聒噪,落在她肩头的手拍了一下:“落土八分命。姜大姐,节哀。”
      说着,以沫转身去后厨找出前日买的食材,开始给一屋子人备饭。全靠一手好厨艺,这一屋子吃货方才唯她马首是瞻。
      饭菜上桌,两个吃货闻风而来。姜敏一边喝汤一边瞄着食不知味的以沫:“怎么还是这么丧?”
      以沫放下咬在嘴里的筷子:“记得我们中学时看的那本漫画吗?里面有句话说,如果一个亚洲人和你谈论茶道和围棋,你会觉得他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看看——明明都是我们的东西,却成了别人的符号。”
      管小潮听话听音,一下子就猜到她早上遇到什么戳心窝子的事儿:“咱们做茶就做茶,不要论道。和隔壁岛比强迫症、仪式感,那绝对是干不过的。”
      “我只是不甘。以前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把‘喜绿’这个牌子做起来,但现在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更大的命题,我要做传统茶文化的输出。”
      说完,她放下碗筷:“你们吃吧。”
      “你干吗去啊?”姜敏跟着起身。
      “我去摊青房看看,上一批茶叶今天夜里可以杀青了。”
      姜敏皱着眉头说:“我刚看见你旧伤口上又发水疱了,这种时候还怎么亲自炒茶啊?”
      管小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以沫左手,因为长期手工炒茶,在高温里揉捻茶叶,她的手略有些粗老,手掌比寻常女孩宽厚,指腹和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更让人惊心的是,她左手大拇指断了半寸,虽已长圆润了,但缺了指甲盖,透着怪异嫩红的指尖,多少有些骇目。
      见他的视线一直停在她的断指上,以沫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挨了几秒,她收回手,习惯性地手握成拳,用另四根指头将弯曲度不是很好的大拇指藏匿起来。
      “戴着手套,不碍的。”
      姜敏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那个害她断指的人早已经消失在人海,但他留给她的伤痕还在,且每年清明多潮时节,都要发一些又疼又痒的水疱折磨她,让她此生此世都无法真正忘记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旧故里草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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