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赃》咫尺山河

49、番外：年节8

　　“在做官的这几年间，梅老爷自是多方打探仇人的消息，可有一日却听说，他的仇家早在他第一次升迁的时候就自尽了。梅老爷大吃一惊，向人追问其中的缘由。原来这仇人自从梅老爷金榜夺魁之日起，便时刻提防着，生怕梅老爷暗中下毒手，他一时疏忽遭到不测。后来听说梅老爷受到圣眷，年纪轻轻就在刑部占了一席之地，心中更是惶恐。思来想去，这仇梅老爷焉有不报的道理？与其到时候被毒辣报复，不如现在自行了断，或可保得住一家人的性命。于是，一根白绫自缢在了书房的房梁上。
　　“梅老爷听后，更加不是个滋味。他原没有想牵连他的家人，可他却将他瞧得跟这官场上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一个模样，这固然小瞧了他，更可见到官场风气的腐败。而梅老爷自己大仇得报，却不是亲自下的手，单单凭借一次升迁就能致人死命，说起来虽是匪夷所思，但到底也是举世混浊。梅老爷没有丝毫的喜悦，只觉胸中空落落的，绵软如絮，一脚也踩不到实处。他做官是为了报仇，如今仇人已死，他的仇也算是报了，可他今后的路究竟是该如何走呢？他思索一夜不得要领，只得修书一封派人前去请教他的老师。可却久久等不到回应。后来才知，他的老师因为看不过眼地方官吏强刮民脂民膏，出来论辩时被一顿鞭子抽得奄奄一息，抬回到山间小庐后没几日就咽了气！
　　“梅老爷看罢书信，当下便痛哭了一场。他亲自前去安葬了老师，替他立碑建庙。自此下定决心整治官场，不见清平誓不瞑。后来他做官犯事，多遭贬谪，这个心愿却一直没有改易。直到罢官还乡……”
　　众人听到这儿，都“哦”了一声，大是替这梅老爷不平。
　　杨眉接着道：“要得这清平盛世，谈何容易？历朝历代，大都前清后浊前明后迷，守业更比创业难。梅老爷的这番苦心，恐怕是要白费了……”
　　突然，人丛之中冒出一个羞涩的声音来：“相公，这故事里头的梅老爷，说的就是你自个儿罢？”
　　大家心中俱是一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棉袄的青年红着一张脸孔，也不知是害羞还是激动，嘴唇咬得死紧，目光却大胆地盯在杨眉脸上。见众人都瞧着自己，他似乎更加紧张了几分，连声音都是颤抖的：“相公，我抬轿子到你家里头去过……我认得你！你是我们县的知县老爷！”
　　周围立即炸开了锅。这年轻人孙三儿涨红了面庞，自顾自地说：“你就是我们知县老爷！我听陆先生家里人说起过，你就是十六岁中的状元，十九岁做的刑部……侍郎，后来贬成了主事，再后来先皇仙去了，皇上登基，你就给派到这儿来做的知县！我……”
　　他话声未落，一个洪亮的声音就截住了接下来可能引起的骚乱：“借过借过！诸位兄弟朋友老少爷们儿，劳烦给我让个道！”
　　众人尚未有所反应，那人便自个儿排开众人蹭了过来，把旁边的几人都挤上了一边去。“哎哟！”“呸！我的脚！”“嘶！谁摸我屁股！”“他妈的！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就你稀奇！你后脑勺上头带眼睛！”人丛中顿时此起彼伏地骂上了，你掐我鼻子我抠你眼睛，来的那人便乘机提起杨眉护在胸前，身子一扭就打算往外走。
　　“你要带相公上哪儿去？！”孙三儿眼见杨眉被他带走，登时着了慌。他蓦地想起那日和李摧在小酒馆里说过的话：“我天天念叨天天念叨，佛祖保佑这恶人短命活不过三十，教他全家被偷个精光！……”这诅咒要是有实现的一天呢？适才杨眉说的故事若当真是他自己的，现在有人想要害他，八成就是李摧嘴里的大官了！这样的话，可真是防不胜防！
　　来人眼皮一掀，见面前的人不过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儿，立时便摆出一副笑脸来：“呵呵，这位小朋友，我来接我家老爷！这夜也深了，故事也说完了，时候不早，家里两个母老虎还等着我带老爷回去吃饺子呢！这就少陪了！”
　　孙三听他说话声音十分熟悉，伸手揉了揉眼，这才发现此人一张长方脸，高高瘦瘦的，正是时常陪在杨眉身边的仆人。众人此时也渐渐消停下来，听那人称呼杨眉叫“老爷”，心中都是疑惑不解。仔细打量，那人身上穿一件素色的棉袄，虽也是旧的，却不知比杨眉身上穿的那件打着补丁的好了多少，脸颊也更加丰满一些。若是放到一起，还真得把他认作老爷、把杨眉认作是仆人呢。但听孙三儿刚才的话，这说书的相公竟是从前县里头的杨县太爷，他节俭清白可是出了名的，要真是他，穿成这个样子可就不是什么奇事怪事了。只是适才他讲的那个故事，说的真个就是他自己么？
　　就在大家出神的当口，杨眉已被他家忠仆护着挤出了人丛，一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孙三儿头一个反应过来，他没敢上去追，怕惹得那位老爷心里不高兴。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几句话，等于揭开了杨眉心口上的疮疤，更把他隐匿起来的从前的可怕记忆赤裸裸地剥开给人看。他白着脸，接受着身边众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这人到底是不是从前那个修了大堤、降了税银火耗、从不欺压百姓却给罢了官的县太爷？他讲的那个故事里头的主人翁，又是不是真的是他？孙三闷不吭声地抿着嘴，始终都没有出声。他在心里暗暗地想，今儿个这祸可是闯得大了，都怪自己嘴快，掩都掩不住。提起手来，孙三“啪”地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瞧你小子今后还敢乱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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