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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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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的车驾摆到鹤庆府澜沧县的时候,两旁的道路上早就摆满了筵席。王爷慵懒地挑开车帘子看,饭桌子比迎驾的官还多,可真够壮观的。为首的官员打着笑脸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王爷下车,顺道儿说着这一路的珍馐,竟是摆了一里。“王爷您别看它摆了一里,可这一里的菜肴都是不重样的!”
王爷龇着一口白牙,明晃晃的照着人眼睛疼。信?谁爱信谁信!坐马车数日的王爷屁股生疼,虽说车里鹅绒垫子鸭绒被都快把人活埋了,但到底是不比京里,成天颠簸没玩没乐还是憋出了一肚子的火气。
有气就得往外撒,没得憋坏了身体。这是他王爷的一贯主张。
于是挨个儿看那饭桌,嘴不动眼动,就想挑个错来撒撒火,无奈这说是不重样还就真没个重样的,王爷光闻菜味都闻饱了,楞没找着。
忍了口气的王爷晃了晃他那口明闪闪大白牙,身边的官员们顿时抖了三抖。
“鹤庆的官员都在这儿了么?”
为首的那位鲍姓官大爷从早上起就提心吊胆这件事,没料王爷才一个回合就把他心胆脾肺肾全撂倒了。心胆一虚,脸立刻憋成了个柿子,半天方才挣扎出个“没”字。
王爷顿时来劲了。
“有谁未到?”
“……”
“嗯?”
鲍大官爷头顶乌云,突然一转念又阳光灿烂地想:杨眉啊杨眉,事已至此,你可别怪我讨回你用两分银子坑我一令宋纸的帐了!
话说澜沧县令杨眉本来完全可以不沾上今天这晦气的。
早晨起来,他家忠仆杨令就替他把朝服准备好,另外还炖了碗海参乌鸡汤给他:“今天去迎王爷的驾,不知道几时才完事。你喝点补的,省得到时候站到晕倒。”
老爷杨眉正在用小梳子顺他的鼠须。别看毛没多少,老爷梳得一丝不苟——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视觉焦点。“谁说我要去了?老爷我是个清官,官场逢迎之事那是绝对做不来的!而且站到昏倒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杨令撇撇嘴:这个土鳖说得光明正大,实质原因肯定是舍不得那两文接驾的钱。他家老爷抠他不是没见识过,但是最究极的一次是为了省一个鸡蛋钱,早上喝了半碗米汤上衙门办案,结果刚拍了下惊堂木就把自己给震晕了。这种事,他还是觉得有必要多回味回味的。
杨老爷摸摸上唇的两条宝贝须,一双欲睡不睡的眼又移到了杨令手里的白瓷缺口落灰碗上:“还有,你炖的这碗是什么汤?”
“海参乌鸡汤。”
杨老爷用心梳好的须立刻竖了起来,连上眉毛,整张脸就像一张四条:“你个逆仆!老爷我半生建起的清名,要让你这碗汤毁了不成?咱家是清官,哪里吃得起海参?哪里吃得起乌鸡……”
“哪里用的起碗?”杨令顺嘴接到,“哦,这碗不是用钱买的,是你缠人半天才从个乞丐手里蹭来的!”
“好你个逆仆!”杨老爷气得浑身乱抖,指着杨令就差口鼻喷血溅上三尺白绫。
忠仆杨令可不管。他只负责老爷食宿衣着,可不负责突发性疾病。于是,杨令脚尖点地,欢快地转身甩门而去。临别赠言:“老爷,记得去看发疯打抖的病,出了巷子口左拐,找专治气血上涌猝死暴卒的!”
杨氏小宅果然清誉满堂。君不见那蠹啃鸟啄之门被杨令轻轻一甩便轰然倒地,提前结束了前半生的战斗。所以王爷在前院找不着人于是进到后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清官杨老爷身着中衣手举铁锤身跨木门敲敲打打的一副说好听是朴素、说难听是寒酸的和谐画面。
杨眉转过头去,终于发现今天他的小院人气旺了不少:他的上司鲍协鲍大官爷领着一票官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牙齿很白很闪亮的人的身后。不用说杨眉就猜到,这人肯定是王爷了。
于是,杨眉整整中衣,原地倒头就拜:“王爷大驾光……”
“咔吱!”
面上一僵,循声看去,杨眉老爷身下的那扇木门终于经不住一天之内两次折磨,大叫一声“咔吱后正式宣布告吹。杨眉的心顿时好似被捏了一把似的,面上表情翻飞,胡子拉耸,最终定格在“心痛”二字上。这张脸登时被各种各样的目光刺了个窟窿。
王爷雪白的面皮抽搐了一下,平静片刻,还是淡定地说:“平身。”
“……谢王爷……”
“嘶啦!”
杨眉翻身悲痛站起的同时,他那洗得薄薄的裤子勾在了破门上,于是这条纯棉的吸汗的耐脏的裤子,一下子从大腿到小腿扯出了一个破洞,一时间众人好不尴尬。
杨眉老爷的关注视点果然惊人,只见他用一种悲哀的眼光看着自己的破裤子,表情瞬时调频到“痛苦”而非“尴尬”上,只差眼中的两滴清泪。
王爷觉得自己的鼻翼肌肉也在抽搐。
乱了一阵,换了朝服,把王爷请到堂内坐定,又给几位大人搬了椅子,小小一个屋子就满了。剩下的大人识相,都站堂外去了。杨眉拱立下首,偷眼去瞄王爷,只见王爷抬着茶盏一点点地嗫着茶,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心气顿时壮了不少:没去迎驾虽说不对,但本老爷是个清官,谁像鲍协他们出手阔绰还凑钱接风?况且我还搭上一扇准备作传家宝的百年老门和一条还能再穿他个二十年的裤子,怎么说也足了接驾的本了!话说都是鲍协这个不要脸的把我卖了!呸!想到这不禁瞪了鲍协一眼。
王爷换了个姿势想坐得更舒服点,眼睛隔着茶盏打量杨眉:不来迎驾已是罪名,居然还拿白水当茶来欺骗本王!白水也就算了,居然还是凉的!凉的也不说什么了,水里哪来一股子泥巴味!说着像个清官,衣领上那泼油腻本王可是看清了的!这杀千刀的老鼠精!呸!想到这不禁瞪了杨眉一眼。
鲍协以侧座陪,身子一动不动僵硬无比:王爷分明是在京里呆久了,借巡视之名找乐子。不然何苦饭也不用就拘我们来这破地方?接着又怪杨眉不争气,平时抠得要死也就算了,出迎驾的份子钱抵着,干脆连脸都不露了,搞到现在大家一起受罪!这倒霉玩意儿!呸!想到这不禁瞪了杨眉一眼。
终于王爷懒懒开口:“杨县令啊,何故在今早的迎驾随员中本王未看到你?难道说本王远道来你鹤庆,还当不起你一至?”
“下官不敢。下官只因素来清贫,前日鲍大人欲使下官等凑钱设宴迎驾,下官窃以为不妥,故而未至。”
“依杨县令看来,有何不妥?”王爷悠闲地剔着指甲,龇着满口白牙。
“下官认为浪费。王爷龙子凤孙,什么样的佳肴没有尝过?小小鹤庆,美食再丰,又怎能入得了王爷法眼?故下官觉得这一里长宴大可不必,只需将鹤庆特色精心呈上,想便也能让王爷明白下官等的心思。”
王爷听他应对有度,一时无语,觉得有些扫兴。转口问:“你说向来清贫,那先前衣襟上的汤又怎么回事?还飘着一股鸡味!”
“下官喝的鸡汤,是昨日遭鸡瘟死去的鸡熬的。下官看有人要埋鸡,十分不舍,拼死抢下一只,今天便炖了。可惜其它的已经被埋掉,下官还准备晚上去把它们再挖出来呢。”话音刚落,堂上堂下顿时响起一阵干呕,原本挨着杨眉的官员恨不得一脚踹了他出去,只得离他远远的,偏在这小堂上没个去处,于是便挤挤地挨在墙边,生怕被传染上鸡瘟。
王爷对这种病显然没个认识,连珠炮也似发问:“你门牙缝里的那坨分明就是海参不是?”
杨眉冷静地让舌头绕齿一周,张开嘴来:“什么海参?”
王爷住了嘴。寻常贪官墨吏也还罢了,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拿乔着名声装清高的人。本想说他几句出出气就完事的,杨眉好巧不巧,在他眼里就偏偏犯了这忌讳,倒把他往昔积淀的火点着了。心想寻常的问话不能让这个老鼠精服软,你不是要装么,今天本王偏偏不用法子就压死你!
“来人,拖走。关到本王下榻处去。”
两个侍卫上前就拽。众官一惊,杨眉振臂大喊:“敢问下官何罪?”
王爷嘿嘿一笑,“何罪?本王看你不顺眼,这便是罪;本王忝列王爵,而你一届小小县令,这就是罪!”
鲍协心下不服,向前一步就要陈词,身后白龙县令陆行空一把扯住,暗暗摇了摇手。
确实,这便是罪。如此说来固然霸道,却当真不可辨驳。
杨眉被架出去的最后一瞬,看到的就是厅前一口闪亮的白牙。
杨眉被架到巷口左拐的第一瞬,看到的就是杨令说的那家医馆——三朝古方,专治不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