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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大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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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我混沌中有许多模糊的意识,唯一清醒确认的是:我似乎成了挡剑专业户,不断地为龙子龙孙们做一面光荣的肉盾。
我做了好多好多梦,我知道快要死掉的人都有很多回忆要看,我已经有经验了。醒过来,睁开眼睛。
再眨眨眼睛,我怀疑自己梦还没醒。我记得我哭了现在脸上却干干的,太子坐在我床边,下巴泛青,面容憔悴。他看见我醒来,手里握着的书跌在地上,好像不敢相信我还活着。
我确认自己手脚俱全。这里还是皇宫,身边垂首侍立的宫女看见我苏醒惊喜地去传太医。我迟钝地转了转自己僵掉的眼珠和身体,想起几天来的事情,突然像想要证明什么一样转头紧紧地看着他。
“你终于醒了……”他说。
原来,这不是梦。
听说我这一剑刺穿了整个腹腔,本来救活就困难,剑上还淬了毒,要让我转危为安真真是为难了太医院的太医们。一昏迷又是七天,今年一年在床上躺着的时间比下地的时间多多了,年末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去去晦气。
我很庆幸自己依然还能得见明天的太阳。太子俊美的面容泛着疲倦,眼圈深深地青了一层。我拉拉他手说:“你没受伤吧?”
他说没有。可是我记得他后背给划伤了,不过,他说没有就没有吧。
这一醒我再也不想睡觉了,太子回去了。我喝了点粥,明珰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一看就是差点哭瞎了。
我声音有点沙哑,很用力地说:“你又忘了,有什么好哭的。”
明珰刚才起就死死咬着嘴唇,听见这话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流个不停,我说:“哎呀,我五天没醒,说的话你都不听了。”
明珰埋头在我被子外面呜呜呜地哭了一阵,我手指动了动,感觉被子都洇湿了。
我用湿答答的手指戳她的额头:“哭什么哭,发生什么了?”
我看看,周围也有宫女,房间也蛮敞亮的,气派也蛮华贵的。我没有被亏待呀,还死里逃生了,多么值得庆幸。
明珰不愧是我知心人,说出第一句话就这么有分量:
“莲良娣薨了。”
我说:“啊?”
我发誓,看到这里有多少人震惊之后拍手称快的。很可能觉得她死有余辜——当然,完全不认识她的人倒也只会觉得惋惜。我没有搞清楚状况,为什么每次我醒来都要发生一些我要花很大力气去接受的事情,上次青莲进宫了,这次居然一条人命没有了。
我郑重地揪着明珰肩膀说:“你骗我。我最后一天还见到她,活得好好的呢。她还把我气哭了呢,哪就死了呢?”
明珰不敢挣开,只是流眼泪,我这才发现自己瘦得骨头都凸出来了,也不知道手劲是不是下太狠了,赶紧松手。
明珰顶着两个桃子一样的眼睛跟我说,我昏迷的时候,宫里传闻说太子良娣得了急症,一夜之间就薨了。当时太医忙着救我和给太子治伤,莲良娣喝药也不见好,没什么声音就去了。
我说:“你骗我,她身体好好的,面色比我还红润,哪有什么急症,太医不是把我这个差点死的人都救活了吗?怎么会治不了她?”
明珰摇头:“小姐,我也不知道……已经收殓了……”
宫里这些事情很快的。说没有就没有了。
我想这中间肯定有隐情,我想不通越想头越痛,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因为我始终不相信青莲死了。她为什么会这种时候死?和刺客有关系吗?
我问明珰:“刺客呢?查出怎么回事了没有?”
明珰说:“听说当时全部伏诛了,没留活口。还在查。”
我说:“太子真没问题了?伤好了?”
明珰说:“听说是外伤,第二天就下床来看小姐了。”
我说:“什么时候可以出宫?”
明珰露出为难神色:“也许要等小姐伤好一点儿再说吧,现在肯定不方便挪动。”
路珈来看我。
贵妃早就身体不适,娘家人入宫探病,这几天行刺的事情闹得很大,路珈当日也在场,今天作为贵妇亲属在这风口浪尖的日子来看我。
她静如止水地坐着,有时我会想,其实她这份平静不是伪装的,是天生的。对一切都淡然处之的眼神,所以我以前那么愿意和她相处。我是被她眼底那份顺其自然给吸引了。
路珈还来看我,不知道这回打什么主意。我因为对她完全失去信任,只是觉得很悲凉。
她说:“我没法嫁给太子了,你开心吗?”
我说:“你开心,我就开心。”
路珈说:“真没想到你还能活过来。其实我也不想你死的,只是你伤成那样,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我说:“我也觉得。”
路珈眼神飘得很远,我现在知道这是她脑子里又在打什么主意了,也不说话,她突然说:“莲良娣的事情,你知道了?”
我说:“嗯。”
她说:“锦官,你心里是不是还在埋怨我?”
这真是个尴尬的问题,她不是明知故问吗。
路珈很有眼色或是善解人意都好,总之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可能很难接受,可这太常见了。连丧礼都那么简单,看来太子对她也没什么情意。对你来说,这个结局应该不错了,你也埋怨她吧?”
我说:“并没有。她和你不一样。”
路珈轻轻地笑了起来:“是,和我不一样。荣华富贵转眼即逝。”
我说:“你还有要说的吗?”
路珈转脸看着我道:“锦官,我们这么不冷不热的有意思吗?我不会让你骂我两句出气什么的,你走的路都是你自己选的,我也是。我不欠你什么,所以你也不要这种样子。你气我有用吗?”
我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气你了。”
明珰在旁边,听见我装死人脸装着装着突然变斗鸡了,睁大眼睛看着我。
她说:“这才像你。”
我说:“你有事吗?”
她说:“莲良娣得了天花,脸上一塌糊涂。就算病好了也不可能好端端继续做良娣了。”
我几乎要跳起来,说:“青莲以前得过天花,差点死在我面前。她不可能再得天花。”
路珈笑了:“我那么说就是想让你好过一点。不过她脸上有痘是肯定的,如果不是真的得了天花,只能是伪造的了。你想还有谁能那么做?你应该知道青莲本来就很难全身而退。”
我的心彻底凉了,路珈这么说,比告诉我青莲真的突然得病还可怕。为什么皇宫里的人要让她死?
我想快点出宫了。
太子来看我,看见我要坐起来,让我躺回去。
我看他。太子问我想吃什么?还疼吗?想继续睡吗?药喝了吗?
我发誓没见过他这种语气说话,当然可能我本来也没有听他说过几句话,我一句都没想好怎么回答。
太子好像知道我会沉默,一个问题间隔一会接一个问,然后让侍女退出去。
我抓着锦被不知道说什么,太子一句话也不说,然后问我:“在想什么?”
我差点说“青莲”,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他沉默片刻道,不要乱动。我想说,我没有乱动,自从知道青莲死了以后我就一动没动过。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太子好像把能问的都问完了,然后问我,不想吃不想睡,还想干什么?要念书给你听么?
我既然始终不说话,现在也就默认了。太子让人找书,然后给我念《山海经》,他的声音很好听,很动人。原谅我只会这两个词语。听到精卫“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湮于东海”的时候突然很难过,可能是因为精卫太傻了,傻得我有点想流眼泪。
挑战一种不可能战胜的力量。幸村锦官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想进宫不想接触这种情感缺失的地方,和精卫的故事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而且你心里喜欢面前的这个人,还要故作姿态好像自己很为难吗?你说不想嫁有人请你嫁了吗?你以为你的名声在京城里很美妙吗?
我简直问不起。没有一个问题是我能回答的。
太子放下书说:“听说还有一种结局,精卫她填海的时候遇到了海燕,海燕最初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理解了之后就和她一起填海。我虽然不很能理解精卫,但居然可以理解海燕。”
他问我:“你在听吗?累了?睡一会。我陪你。”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我旁边,轻轻咳嗽。
我嘴唇动了动。
我想他看见了,我说:
我想回家。
太子说:“好吧,等你的伤再好一点了马上就回。”
我说:“好。”没有发出声音。
我醒来的时候,天完全黑了。明珰跟我说,太子刚刚退烧就强硬要来看我,下午回去之后差点又烧起来。听说太子中的袖箭上面毒最厉害,因为袖箭是接近目标之后的杀着。我伤得重,毒却没那么深。
他还没恢复,就过来又是读书又是劳神讲话。明珰说我太不照顾太子了,我也觉得。
所以我更加要快点回家。
会有一个爱上他的人比我做得好一百倍,像一个真正的妻子,完美的太子妃。我只会用很笨拙的办法让他减少一点伤害,结果是给两个人都增添麻烦。我要正视自己:我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份心思在深宫里招架所有人,虽然我很喜欢太子,可也不过是喜欢他的人中的一个而已。我应该早早地抽身,让自己接受现实,然后嫁给门当户对的人,不要把自己的名声搞得更奇怪了。
之后几天太子没有来看过我,听说太医不让他走动了。我也不想他来。我等着出宫那一天,静悄悄就走了。
明珰给我打点好行装,其他进宫的小姐比我早些出宫,我受伤的消息完全掩盖了起来。百姓只知道皇宫里来了刺客,甚至不知道太子受伤有多严重。刺客是一股前朝的余党,趁着人多下手,没想到被我搅合了。我绝对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挡在了他前面。
但是,青莲的死我想我永远也无法释怀。
我知道太子为什么一个接一个地问问题,他知道我不是没力气说话,是不想说话,可是他不能让其他人看见我在耍性子,所以一直问我问题,然后才让他们退下。让内侍找书也是证明我们相处很和平,而且朗读的声音可以告诉外面的人我们的行为都发乎情止乎礼。太子余毒未解,带伤做到这一步,我实在没有资格生他的气。
路珈说如果青莲不是真的得了天花,只能是伪造的了。“你想还有谁能那么做?你应该知道青莲本来就很难全身而退。”
她说的人是太子吗?
迹部景吾,真的是你吗?
你看出我在生气,是因为知道我对这件事不高兴了吗?所以你做了那么多,是为了让我减轻愤怒吗?你是单纯想让我开心一点,还是心怀内疚?
我不敢往下想了。我急着要走,内侍给我送了一堆书过来。就是太子刚才让人找的,那本山海经也在里面。原本这些书他走了以后宫女都撤下去了。
我在马车里躺着,让明珰念书。这回我听的是一本冰帝地域志,风土人情大好河山什么的。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回到家,爹娘站在我面前无语。给太子挡剑肯定是没错的,可是我也太能受伤了。我自己都数不清楚这个月晕了几次见血几次了。我娘亲说等我病好了一定要去烧香拜佛,我也觉着佛祖太不惦记我了。
佛祖,你过去现在将来都知道,你告诉我我做得对还是不对?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佛祖我的问题很傻吗?到你面前来烧香叩头的比我虔诚很多的不像我这样有急事了才来找你的信徒,他们都跟你说些什么?如果像我这样的被最近的人生搞得很狼狈,刚刚才想到来找你的人,你会照样保佑吗?佛祖的心比我宽广很多吧?有个人我好像有点对他生气,但是我又很喜欢他,虽然可能根本原因不是他,但如果我原谅他了,对得起我死去的一个朋友吗?如果我很想原谅他怎么办?你可以让我的朋友原谅我吗?你觉得她会原谅我吗?
我好像问了佛祖太多问题,梦里面,我没有听见佛祖回答我。可能这些小事佛祖不管吧。但是佛祖让我看见了我想见的人。
我好像醒过来,在自己房间,和从前一样,明珰在喂八哥促织,游廊上促织唧唧呱呱的声音吵吵嚷嚷的,青莲停下刺绣出门去看。
这个梦真好,而且好真实。以前好多次都是这样的。我以前老是坐在床上不想起来,然后听见明珰和促织你一句我一句地吵架。青莲跟我说该起床了,我说起来也没事做嘛。
青莲对我说:“该起床啦。”
在这个梦里她面容干干净净,笑脸清澈。还好,佛祖没有让我看见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青莲,而是她最初温婉可人的样子。我觉得佛祖还是有点惦记我的。
青莲说完就出去看明珰和八哥斗嘴了,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一急就跳了起来,追着青莲出去。
脚踩在实地上,虽然病得腿软,可是我真切感受到了我所经历的不是虚幻。我惶急地抬起头往外看,今天阳光大好。
青莲和明珰的声音在游廊上传过来,我呆呆地走过去。她们的脸上都是笑,促织低头喝水,两颗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看。
青莲转过来看见我,说:“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啦?”
我又感觉脚底很凉,她们俩架着我进去。我问明珰:“我在做梦吗?”
明珰捂着嘴笑,青莲说:“是啊,你在做梦呢。”
我说:“青莲?”
她说:“怎么啦?”
我说:“你不是……”鼻子突然酸起来。
青莲对我说,太子安排好让她出宫的,天花是配了特殊的药膏涂在脸上。
青莲说,她求太子,她说她有心上人了,请太子赐她出路。
太子说你知道这句话出口会有什么下场吗?
青莲说,因为知道太子的心意在哪里,所以才敢这么说。
后来太子准备安排她进宫不久、还没有侍寝就暴毙。趁着他受伤宫中大乱的时机,死一个小小的良娣就得不到那么多关注。
青莲于是出宫回自己家,但是她是被太子退下的女人,隐姓埋名嫁不了人也是她求仁得仁的代价。
我说,可是你的心上人呢?
青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哪有什么心上人?是有把握太子会答应才敢那么说的。你不知道我之前装成坏人讲话多辛苦,自己都想抽自己。”
我开心得不想睡了,于是靠着枕头看书。青莲知道我回家之后赶紧来看我,我爹娘知道怎么一回事之后也是充满感慨。毕竟在他们眼里女孩儿嫁人还是一辈子的事情,而青莲这么早就失去了这个机会。
可是青莲说她现在挺满意的,双亲其实还是希望失而复得的小女儿多陪在自己身边,府里也封口了。而且太子太傅鹤见大人一直很有见地,不支持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爹说,说不定青莲这么做他还很合意来着。
我知道她必须隐姓埋名生活其实很艰难,对外已经是个死人了。但她还活着真好。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青莲真好。
我看着山海经就在想,为什么太子不早点告诉我呢?那样我也不会生他的气了。我想大概还是一开始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说,想等把青莲送出去了尘埃落定有把握了才说,真的等到时机成熟了,我们俩都受伤了没机会说。那天他让其他人退下,是不是想找机会向我解释?
可是我却跟他说我想回家。
我一点都没有为他考虑,不愿意相信他不是寡情的人。
我翻着山海经,走马观花似的一个字也没入眼。翻到精卫填海的那一页,插画里小小的鸟儿在大海面前不值一提的身躯,那怒涛像翻滚着要把它吞吃进去。
我看见旁边有几句注解,应当是太子的笔迹。这本书好像他经常看,边儿都卷起来了。
太子写的话观点是这样的:以蠡测海,喻人之见小;精卫衔石,比人之徒劳。世上的人都说精卫是徒劳,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听说还有一个故事,讲到海燕愿意和它一起填海,并不是因为海燕多么体察它的心情,而是海燕愿意和所喜欢的人一起坚持对方的想法。世上确实是有这样一种见解,正因如此所以精卫和海燕都不觉得累。我现在还不是很理解。
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墨迹很新:如今已经明白了那种观点决非妄言,如果可以,我和海燕是同一立场,要维护精卫的心意,所以就算是看不到结局的事也会陪着做。就算精卫要离开海燕,海燕也会达成。
墨迹洇湿,我发现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贰】
不久之后下了两道圣旨。是关于切原和景晔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之十公主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且切原赤也公子贵而能俭,无怠遵循,克佐壶仪,轨度端和,敦睦嘉仁,特赐真婉公主与切原公子,得佳姻。
兹闻辅国公之女切原琰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九子年已近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琰待宇闺中,与皇九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皇九子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这么长两段话意思就是真婉要嫁给赤也了,景晔要娶切原琰了。
切原琰是谁?
真婉借探视之名悄悄来看我。
她告诉我阿琰是切原赤也的妹妹,和景晔一见面就吵架。
她说她和切原关系不好,阿琰和景晔关系也不好。她和阿琰虽然见面不多倒很熟。
我说你们都是一见面就老吵架那种呀?
真婉说是的。
我问她你们都吵些什么?
真婉说,没什么理由的,就是看见对方很不爽啦。其实他人不错。阿琰很英气,景晔老说她不像女孩子,他们俩吵得比较厉害。
我发现真婉好像有很多烦恼,我提一个问题,她就滔滔不绝地回答,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我感觉,真婉其实对切原好像不像她说的那么反感。但是我自己把自己的感情处理得很糟糕,不好去误人子弟。可是我有这种直觉。
真婉心事重重地走了之后,我手边放着山海经,但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去看了。
喝药的时候,想起刚才真婉说的话来。
真婉眼泪汪汪地说,是路珈从旁怂恿了很多事,她和路珈关系好,一开始偏听偏信,害得我受苦。而且真婉喜欢我哥,所以希望我和切原在一起,这样可以让她顺利和切原解除婚约。
真婉说,现在提起你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也许我马上就会放下了吧。就像你说的,有些人是我喜欢的,但不适合和我过一辈子。我是公主,不能追着人家跑吧。希望你哥找到自己合意的人。
她最后说,传错消息的事她知道,很可能是路珈做的。路珈和贵妃是亲戚,手伸得很远,让我万事小心。
她说,希望我可以原谅她。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可以去找她。
我很早很早就忘了这事。这是最开始我领会到宫里生存不易的事件,但是我没有怪真婉。作为公主,求得原谅理所应当。我也不想责怪路珈什么,如果她哪天醒悟过来,心里应当是苦涩的。我记得她来找我对我说的话,说青莲一定死了。路珈到底知不知道内幕?如果她知道了还这么说,是要让我恨太子么?但是我只要出宫之后明明就会知道的,她还这么骗我有什么用?如果她不知道的话,只能理解成不想让我好过。
真婉给我说了一个消息,可能是为了安慰我,她说上次西域求娶公主,一直还没出结果。但是来的使者似乎对路珈很满意。真婉说,路珈肯定不愿意嫁过去,而且她有我母妃照拂着,应该不会被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不过西域使者提及她作为考虑确实是真的,如果皇父真的同意了,可能我母妃也没有办法再劝阻。而且作为公主嫁出去还是很荣耀的,更何况她还有妹妹,家里早就准备好如果她没有选秀成功就安排她妹妹上,我想她多少也有点着急。
于是我觉得路珈也挺可怜的,或者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想为自己谋得地位,但手法也太过了。我想以后我不会再关心她的事情,很多果都是自己种下的因。
我只想在心里想着一个人,带着满足的心情好好度过日子。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想起我,可是在山海经上发现他真心的那天,我前所未有地痛哭起来。
这样不了解他真心的我,还是远离他让他减少忧愁为好。
精卫要离开海燕,海燕也就不用陪着她填海了。
我伤好得差不多可以下地走动的时候,已经快要春暖花开了。上一个春天还算无忧无虑,现在常常满怀心事。我觉得这么伤春悲秋一点都不像我了,等伤好全了一定要出去逛逛,不过肯定不会像以前那么随心所欲了。
促织越来越通人性,我心情好不好它一看就知道,学的话活灵活现的。
促织在我很久以前受伤的某天就飞走了,然后突然有天又飞了回来,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也没胖也没瘦,完全不知道它去哪里漂泊了。当时的季节好像是到了让母八哥怀孕下蛋的时节,可是如果促织它有孩子了不至于还飞回来吧。
我站在游廊上跟它说,你要找个伴吗?我给你去找个伴吧。你总不能老是打光棍啊。
它看着我,眼睛转了转,说了一声:“找个伴儿。”很流畅就念出来了,没人教过它。
我说:“看来你和我的想法一样啊。那你想要什么样……”
外面突然吵嚷起来,我觉得很奇怪,把手里的米粒往鸟笼子里的小瓷碗里一放,促织没有马上低头啄,看着我突然扔下它出去。
看见内侍进来的时候,我好像有了预感。
皇帝下旨,这回与我有关。是正式的消息。
圣旨是玉轴,质地是上好蚕丝制的绫锦,图案是祥云和凰鸟,两端有翻飞巨龙。
我们跪下来接旨。
圣旨说,我要嫁给太子。
内侍笑吟吟地把圣旨交到我手上之后,某一瞬间,我觉得沐浴到了梦里佛祖赐下的光线。
迹部景吾,你知道吗?
最近有一个人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看着他的背影,他始终不转身,我也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站得不远不近,我总是认不出来那是谁。每次我都想,下次一定要让他转身,可是每次都只是眼看着。
你说那是你吗?
接完旨,爹娘训完话,我感觉很不真实。
说实话我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我已经渐渐想要远离他了。可是突然之间天上就掉下来一个惊喜砸中我,我有点不知所措。
有他的意见在里面吗?
哥哥在远处站着看我,衣袂当风兰芝玉树。我要走过去,他做手势让我回去。
“刚跪过,伤还没好全,躺着去。”
我回屋子,他也走进来,看着我床边一摞书放得整整齐齐。
《山海经》卷边卷得更翘了。他拿起来问我:“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看书了?”
我有点脸红,在大家心里我就是不学无术的典范吗?
他放下书给自己倒杯水。春闱放榜过去,我哥点了榜眼,皇帝赐了品级,现在好歹也是个官。穿官服的时候真是好看得不得了,听说一起共事的官员都想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
老大不小了……现在也轮到我说他了。想到这里我表情有点扭曲,又耀武扬威又不敢笑。
幸村精市看我挤眉弄眼的,问我:“牵着伤口了?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我说:“没有,我现在挺开心的。”
他说:“你愿意嫁给太子了?”
我说:“我什么时候不愿……”感觉被套话了,瞪他。
幸村精市笑得鸟语花香:“就是怕你有心结,看你最近愁眉不展的。”
我又有点脸红,然后说:“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
他把杯子一扣说:“家里本来只有你不给我提这事,怎么现在你都提啊。”这一扣我感觉非常威严,很有当官的气势。
我说:“你心里就没有那么一个身影啊?我不管你了,爹娘会催你的,烦死你吧。”
他走了以后我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刚才那种像被突然大力一撞之后头晕目眩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
因为我知道了太子的心意,所以心里不是没有过期盼。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很难胜任,内心也有惧怕。刚才爹娘也对我说过了,我这个性格还需要沉静些。皇上会下旨一定有太子的意思,而皇上也同意了。我小时候进宫,太后知道我。我救过公主和太子的驾,这些原因加起来吧。
原来其实佛祖没有不保佑我,他把好事留在了最后。
我看着那本山海经,拥有它的人经历什么变故它都沉默着包容那些故事,我现在很想问问它,那个人看书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但是它不会回答我。于是我走出去找促织,想跟它说说我领先一步找到伴了。这时候我才发觉,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就是把促织送给我的人。
我去找观月初。他仍是初见时的模样,袍上用金色丝线绣大朵繁复的蔷薇花,腰系玉带,手持象牙的折扇,只是唇边笑意敛了不少,眼神慢慢沉淀下来,有如玉石被打磨之后的样子。
我奔过去。
阿初站在原地等我过去,我记得我上次见他还是好久以前的事,那天我等太子等到发烧,是阿初送我回来的。去感谢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回我真心实意地抱了抱他,而他也抱我很紧,大概是报我上次借抱茉莉耍他之仇。阿初声音闷闷的,在我的头顶传开,语调忧伤,说的话却那么欠揍:
“我感觉出来了,你胖了一圈儿。”
“你以前说我太瘦一起坐马车骨头都硌着你。”
“锦官,我要走了。”
“去哪里?”我挣脱他问道,“去多久?”
他看了我半晌说道,“我想去别的地方散散心,过几个月回来恭送你的大婚。锦官,你就安心待嫁吧。”
我听了这句放下心来。阿初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用折扇敲了敲我的头便走了。
我感觉,他作为我的好朋友,其实我们还有很多话没说完。可是他决定先走了,我会尊重他的意见的。
他真是走了,这让我突然觉得日子慢下来。因为好多事情都交代完了。真婉又来过一次,把阿琰带来了。
阿琰性格很直率,但并非鲁莽。想到真婉说虽然和阿琰见面不多但却熟悉,我也感觉到了。她是很让人生出好感的性格。我很喜欢这样有侠气的女孩儿,觉得她会很适合红衣。
这话说出来她们俩都笑我:“马上不都要穿红色了吗?”冬天都要过去了。时间定在春天。
然后,距离大礼不长了的时候,觉得时间突然快起来。我听说,人生是这样,一开始觉得日子很慢,后面就越过越快。我现在还不是很能理解。
再次见到迹部景吾之后我知道,那个梦里的人确实是他。因为一开始我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所以他怎么也不回头。大婚前的那个晚上,我终于梦见他笑吟吟地转了回来。我梦见我们俩面对着一片海,有两只鸟儿在天上飞。一只和插图里的精卫一样,还有一只我虽然不认识,但我知道那就是海燕。
太子妃的担子很重。真婉嫁人之后有了公主府,反而更自由了。阿琰和景晔也有了自己的府邸,有时她们俩来看我,我觉得很开心。
宫里的事务我渐渐熟悉起来,当然现在皇后掌管后宫,我没有那么多烦心事,只是每天请安,有时陪太后打牌。看看书,逗促织说话。闲暇的时候耐着性子刺绣,明珰居然说我突然展示出了天分。虽然比不上当年的青莲,不过比我自己以前是好多了。难道是因为嫁了人的缘故?
阿初果然走了。我大婚的日子临近时他音信全无。我成婚半年以后,真婉来看我,说切原转告我,观月初刚刚寄信回家,说在大漠边陲住着,修身养性,锻炼身心。我说,这么久也该够了,他们家后继无人了怎么办。
青莲一直待字闺中,她说不嫁人或者嫁个平凡人也好,反正现在没什么人知道她,消息也早就冷却了。她最近开始学刻章,还研究金石考据,越来越像女学士了。
只是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青莲以前很喜欢研究香料,绣香囊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功夫,现在反而不热衷了。我在宫里遇到她的那次,她身上还有好闻的香气。
然后我渐渐地渐渐地才醍醐灌顶:我想起来很早很早以前,阿初身上带了一个香囊刺激我,说香是仰慕他的人送的。
阿初身上经常叮叮当当挂很多东西,香囊也是常有的。青莲对那些香料的兴趣是从何开始的?
我想起来有一次我和他在街上碰到,后来他说我身上挂着一个香囊很别致,花样没见过。我说我有一个很好的裁缝姑娘,绣的香囊巧夺天工。
他说是青娥吧?我说你连这也知道啊。
他说你跟我说过几次青娥在你不在的时候替顶替你在房里做刺绣,见也见过了,猜也猜到她手艺好了。他说你也让她帮我做一个呀,我说才不给你做我预约了好多个呢。
不过后来我回去还是马上跟青莲说了,青莲就真的做了一个。很雅致的蓝色,我说观月初招蜂引蝶的,万一选香料也是这个德行那味道就太难受了,让她选个好点的味道替他装进去。
后来阿初给我秀那个仰慕他的女孩儿送的香料的时候,不是那个蓝色的香囊。
我回忆到了这些,然后好像是明白了青莲以前说的那个心上人是谁。
然后,也明白了为什么她说那只是个借口。
过年以前,真婉进宫。她说观月初差不多要回来了。快要一年了,也许只是回来过节而已,说大年初一就又要走。听说他现在跟家里的大人学习在外做生意,不过不知道经营什么。按照他的性格,说不好会干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我想起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样子,现在估计也还是那样吧,手持折扇,笑得肆意风流,既然做了老板了,想来招蜂引蝶的贵公子性格应该会改改?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想告诉他我很好,希望他也好。
天宝十七年除夕的夜里,爆竹声声辞旧岁,皇室与百姓一起迎春。我站在城门上,太子身边,帝后身后,迎接除夕。
烟花流光溢彩,迹部景吾紧紧牵着我的手。
“空中捧出百丝灯,神女新妆五彩明。真有斩蛟动长剑,狂客吹箫过洞庭。”这说的便是烟花。银河似的幕布上,城门下的人们捂住耳朵,惊喜地看着天上烟花各式各样的形状。迹部景吾掌心温热,我也回握着,忽明忽暗的灿烂华光下他的面容越发高贵清俊,最近这人自恋的劲儿可大了。我从鼻子里哼哼了一声,悄悄倚在他身上,他换了左手牵我,右手搂住我。
所有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百姓放各种形状的烟花,像福字型的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听说最近京城开了家店铺,可以给顾客做出想要的烟花造型来。不过造价很贵,但尽管价格如此,订单还是源源不断。只能说老板是能人。
远处的烟花里,我看见天空中出现一枚折扇的形状,一闪即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