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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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维夏，六月徂暑。柔柔的熏风吹得人骨头发酥，哪怕是高高的宫墙之内，也是一派的绿树如阴与花团锦簇。
御花园中，一池的碧荷开出了娉婷的花朵，雕花朱漆的曲折水榭掩映其中，檐角的六角金铃在风中叮叮作响。
水榭中有两个并肩漫行着的人影，都着着华贵宽松的白色长衫，衣襟袖口绣着繁复的金色玉兰纹样，再加上那五分相似的眉目，乍一看上去仿佛兄弟。
“这些日子舒郡大旱，减税与开仓的诏令已按着陛下所说的拟好了……”
两人中略显病弱的一个开口这样说着，语调有礼恭敬，与他并行的另一人却只是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道：“小叔愿意怎样办，就怎样办罢。”
既然那位是泯帝亦肃，那被他称之为“小叔”的年轻人自然便是安王亦轩了：“这事究竟如何去办……却还是要遵从肃儿你的意思才好，之前陛下不是说过，上若不正，下必参差的么……”
“呵，朕这句话，小叔倒是记得清楚，”年少的皇帝冷笑出声，“那朕便要听听，小叔究竟是怎样整顿得这‘上若不正’！”
他这话说得讽刺，亦轩却不以为忤，只漫声应着：“这赈灾的款粮倘要如实发到难民手里，这一级级官员的层层克扣定然要治上一治。然而大泯朝堂之上有那么多尸位素餐、贪污徇私的官员，想要一下子根除实在有些困难……因此，便要用上陛下所说的这‘整上治下’之法了。”
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白衣的安王殿下侧了脸望向亦肃，一双浅灰色的眸子中漾着浅浅的笑意：“一番彻查之下，户部杜文宇之贪污受贿一案终于水落石出，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罪过，杀一儆百，再合适不过。”
一番话说下来，仍是云淡风轻的语气，年少皇帝的脸上的血色却逐渐退了个干净：“你……杀了……杜文宇？！”
“轩素来不习刀兵，杜文宇之死自然是刑官所为。不过……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这般想上一想，倒也未尝不可……”
“亦轩，你——”
话只说了一半便再讲不下去，亦肃深深地吸一口气，努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个人，每每总是如此，态度谦恭、说辞有礼，件件事情都办得滴水不漏，挑不出一点破绽。
——总以为是瞒着他培植起的势力，却总是被不动声色地清理干净，末了还搬了他的原话做挡箭牌，连发火都没有道理。
望着面前那张温文笑着的面孔，亦肃毫不掩饰自己眼中深深的恨意。
……是的，他恨他。
先帝亦拓子嗣众多，格外出众者当有四人。皇长子亦肃虽为嫡出，却并不为其父宠爱，朝中便常年是几人此消彼长、分庭抗礼的局面。
但这种微妙的平衡局面却被亦轩一人打破——平叛军、清君侧，护正统、靖国难……条条都是有理有据、有凭有证的旗号，然而除了寝宫中重病的皇帝，这纷乱的原因，当真是路人皆知。
然而……知道又怎样？
人人都清楚那白衣广袖、带了些许病弱的安王殿下是如何的阴狠决绝，除了那早在之前就被支架一空的皇长子亦肃之外，帝位前的绊脚石一个个都死得凄惨……没有人敢开口说一个“不”字，安王亦轩，仿佛自此便要一手遮天。
可他却突然拿出了一份遗诏，先帝驾崩之时将皇位传给亦肃，众人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将三跪九叩转了个方向，被领到帝座之前的少年眼神中是空茫的疑惑。
登基大典上，亦肃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这大泯繁华三千的江山，众人趋之若鹜的九五之位，亦轩不惜骨肉相残换来的天下，竟然就这样转手给了他。
毫不犹豫地、如弃敝屣地，送给了他。
直到那一刻，帝座之上的少年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个人，要的从来都不是天下。
“这是你……给朕的礼物吗？”
他喃喃地开口，却没有得到回答。
朝堂之上，王公大臣都服帖的仿佛是安王府的家臣，除了将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亦轩，他亦肃，竟然无一人可以依靠。
他不甘心。
——又怎能甘心？！
但……他却总是输的。
陈禹华、林琦、李子枚、杜文宇……每个人都是满门抄斩的下场，理由也正当得不能再正当。刑场之上四溢的鲜血染满天边的晚霞，安王亦轩，却只继续在他面前云淡风轻地笑，连一句责问都未曾有过。
……就是那样的绝望，他顶着大泯最尊贵的姓氏坐在至高之巅，却连自己的前路都不知是在何方。
直到那一次，边境诸国会盟，小国汶都的公主霍兰随父出访。明眸皓齿、顾盼生姿，那为华族所不齿的蛮夷女子，竟让年轻的皇帝意乱神迷。
只是他的这些心思，又怎能瞒过那以善度人心为名的安王殿下？回宫的时候，亦轩破天荒地沉默了一路，浅灰色的眸子里仿佛有风雨在酝酿。
不过短短半年之后，弋阳出兵攻伐汶都。同年九月，汶帝出城受降，将自己十六岁的小女儿霍兰嫁与弋阳王。
朝堂之上，亦肃拿着那份奏报几乎稳不住自己的步子，那人却依旧一袭白衣、片尘不染，恭谨地跪在群臣之首。
——他早该知道。
——合纵连横、远交近攻，足不出户而乱天下，除了大泯的那位安王殿下，又有谁能有这等本事？
亦轩是何等骄傲自负的人，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染指半分。
而这天下，能与他亦肃比肩之人，除了亦轩，再不容其他。
在亦轩的记忆里，亦肃从来都没有那样愤怒过。掀了桌子拔剑出鞘，若不是有人拦着，恐怕就要这样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胸口。
——他的确有理由愤怒，国破家亡之仇，纵使霍兰没有嫁给弋阳王，却也绝不可能嫁他。
但……心中却一片荒芜。
他为了他的皇位夙兴夜寐，他却只想着把他打入天牢；他为了大泯江山南征北战，他却只视他如乱臣贼子……年轻的皇帝一次又一次想要剿灭他的势力，他便一次又一次地让鲜血溢满京城的刑场。
他们就这样互相挑战着对方的底线，无可挽回、背道而驰，没有人知道，安王亦轩那永远从容安然的神情之后，满满都是纵横交错的心伤。
“朕喜欢的……确确实实只有霍兰一人。”
亦肃挑衅地笑着，望着面前亦轩的神情不容察觉的一僵，心中感到真实的快慰。
……说来可笑，能让这位一手遮天的安王殿下难过痛苦的人，就是他自己。
汶都称臣，唯一的幸运便是霍兰成了弋阳王妃——或许亦轩本来的计议便是如此，但至少这样，她就不会有事。
当今天下，大昀、弋阳与泯三足鼎立，弋阳国力远超其余二国。因此就算亦轩有心与弋阳为敌，大泯也没有这个资本。
“小叔倘若不忿，便去把弋阳打下来吧，”亦肃语调轻慢，“想来以小叔的本事，定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弋阳虽大，却也并非不能一战，”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亦轩竟就这样拜倒在地，“既然陛下吩咐……”
亦肃骇然地后退半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白衣的亲王恭谨地抬头，过长的额发垂落下来挡住眼睛：“轩……谨遵帝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