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英伦》宁凡心

1、纽约夜

　　盛夏，曼哈顿的夜晚，游人如织。洛克菲勒中心正举办一场名车展，吸引了很多人，大家争相参观、拍照，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或兴奋或新奇的笑容，我也挤在这一群人中，只是我的脸上没有笑容。

　　我木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我对那些动辄上百万的名车没有兴趣，即使有兴趣我也买不起，我只是喜欢这种挤在人群中的感觉，置身其中，我原本寒冷如冰的心似乎也稍稍恢复了一些知觉。

　　我是怎样来到这个城市的？我已记不太清了，只知道他在电话里用那一贯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小彤，我到纽约出差，这几天就不与你联系了！”

　　放下电话，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去找她啦，……

　　我连夜订了飞纽约的航班，我知道自己很任性，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亲眼见到他们在一起，哪怕只一眼，也好让自己死心！

　　在飞机上，我一遍遍回想着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突然发觉我如今对他的执着很大程度上恐怕已不是出于爱了，只是不甘心！不甘心！！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重新联系上的？我不敢向朋友打听，我猜是在我到英国之后，那最初的几个月里，我忙着安顿下来，办理各种手续，搬离昂贵的学校宿舍，熟悉教授的本土英语，结交不同的朋友……

　　想到这里，我的心隐隐的痛儿，像有一只厉齿的小兽悄悄地躲在里面一点点地啃咬……

　　我静静守候在她住处附近的一个拐角处，猜想着他们何时会出现，猜想着他们在一起会不会很亲热，猜想着他们在一起是否会谈论到我……

　　那天，我离开时竟十分地平静，在他们亲密谈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同时，我就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开了！

　　那天，我独自徘徊在曼哈顿的街头，仿佛丢失了一样最珍贵的东西，茫然、失落、无措……

　　那天，我流连在洛克菲勒中心的人群中，慢慢地恢复了理智，才发觉自己又饥又渴，竟然一整天连口水都没有喝过……

　　我身上没有多少钱，除了护照和一张明天回英国的返程机票，只剩下几张钞票，还是英磅！谁能指望一个绝望的女孩还能保持头脑清醒？

　　我开始痛恨自己的冲动，我的肚子开始强烈地抗议！我挤出人群，无力地倚在广场的围拦上，视线不自觉地落到下面的露天餐厅里，游曳在食客餐桌上的各式美食间，牛排、鸡翅、鱼片、蛋糕、沙拉，我真是奇怪自己的视力何时变得这样好？仿佛连沙拉里面的培根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夜风吹动我的长发，在我憔悴、疲倦的面庞上肆意游荡，我懒洋洋地甩头，眯起眼睛迎向风来的方向，底头间不经意的一瞥，我与那个人的目光相遇……

　　那个人优雅地坐在喷泉边，小金人生辉的光芒将他的半边脸颊映成一种奇怪的颜色，他的手指间夹着一只烟，面色冷峻，与我目光巧遇的一瞬，我仿佛在他的脸上读到一抹惊异。

　　我的视线继续游离，盯着小金人手中捧着的一团东西发呆，看不出是什么，我的大脑不自觉地将它想象成各种可以入口之物……

　　许久，我咽了下口水，无经打睬地收回目光，想着这一晚该如何度过 ……

　　我愁眉苦脸地转头，却迎上一双玩味的眼眸，陌生却又有分熟悉，我快速向下面看了一眼，那张喷泉边的小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盘几乎未动过的牛排孤零零地躺在上面。

　　我的愤怒可想而知，有人肚子饿得要命，却没有钱，像我；有人口袋里不缺钱，却没有胃口，还糟蹋美食，像他！

　　他迎着我冒火的眼睛，若有所思，我瞪着他修整得堪称完美的黑发和一身质地高雅的装束暗自难过，这个男人一定很有钱，为什么老天不能公平些，将他的钱分给我一点儿？

　　他突然开口了，声音很低沉，“你的脸色不好，生病了？”竟然说汉语，十分标准的普通话！

　　我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他有些不奈烦，语调突然急促起来，“你需要钱？”

　　我的脸上难道写着我很饿？我没有钱？

　　他见我不回答，索性更加直接，“一个晚上，多少钱？”

　　我虽然很饿，但还没有变笨，只用了三秒钟我就弄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的听力一定是出了问题，我这么想，否则就是眼着这个男人脑子有毛病，我随即想。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牛仔、T恤，即不暴露，也不招摇！

　　“你看错人了！”我抬头冷冷地望着他说。看在他是同胞的份上，我强迫自己不发火，我强迫自己控制鄙视的目光……

　　他突然嘲弄地一笑，没有露齿，只是嘴角上扬，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你确定？”

　　我真的生气了，“滚！”这个字从我的齿舌间不加思索地冒了出来，一出口，我的视线便跟着模糊起来，我突然觉得很委屈，委屈得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想起与他的种种，想起他狠心的背叛，想起自己竟然流落街头，想起从未受过的侮辱……

　　我像个孩子似地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似地将头埋在膝间，像个孩子似地痛哭……

　　曼哈顿热闹的夜晚淹没了我的哭声，高楼大厦间我的身影渺小得不值一提，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回到那个温暖无忧的小天地，不要面对这一切，起码不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

　　过了多久？等我终于止住悲愤，无力地将头倚向栏杆，无力地滑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向对面的大厦，我闻到了风中飘荡着的那股浓郁烟草气息……

　　他还没有离开，靠在围栏上，静静地吸着烟，我扭头看他，眼中只余茫然，我觉得自己连一丁点的力气也没有了，开口说话仿佛也成了奢望，真不明白他怎么还站在这里，难道侮辱得我还不够？

　　这样一个陌生人，我突然想，与他生什么气呢？我最该气的人应该是自己！自己是个大傻瓜！！不能再傻的大傻瓜！！！

　　他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迷惘地盯着街对面的大厦，回去？回哪里？回英国？也要等到明天！

　　他蹲下身来，目光锁定我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你住哪儿？”

　　我无力地看向他，他的脸棱角分明，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半晌，我听见自己的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英国！”

　　我竟有了一种好笑的感觉，看着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我突然来了力气，直了直腰，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你答应送我回去！”算是回报吧，我痛快地想。

　　他沉默了许久，眼光闪动了几下，“真的？”他问话时，眉毛似有上挑的习惯。

　　我点了点头，如果有力气，我一定重重且夸张地点头。

　　“好！”他突然说，直起身来，看着我，“走吧！”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

　　我花了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来思考，我这个人一向缺乏冒险精神，唯一的一次头脑发热已令我身陷如此困境，所以我最终下定决心，一定不能随便跟这个陌生的男人走，谁知道他是不是坏人呢？在这个我目前为止仅仅认识两个人（还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两个人）的国家，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不敢想象！

　　在我竭力转动疲惫的大脑且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的同时，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催促，没有走开，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嘲讽的味道。

　　好吧，我承认，我刚说出口的那句话儿实在是没经大脑，但受欺负的人可是我呀，那样的眼神也该是换过来出现在我的目光中吧！

　　“我不能跟你走！”我极力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着冷静。

　　“我不认识你，你要是将我卖了怎么办！”我随即神色认真地解释道。看他的一身行头，似乎不会缺这点儿钱，但人的外表往往是最不可信的，对这一点我有深刻的认知。

　　“要不，你借我些钱吧！”我抑制住心底的笑意，试探着问。你将我的军，我也不好意思束手就擒。

　　他原本冷冷的一张脸瞬间浮上一个可疑的微笑，“我也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的还我钱！”

　　这个可恶的男人，又将球踢回到我怀里！

　　我咧了咧嘴，从口袋里掏出机票。“不骗你！我明天中午的飞机，你借钱让我熬过这一夜就行！”

　　他的目光落在机票上，不说话。

　　这么远，又这么黑，我相信他一定看不清楚。我咬牙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正经八百地将机票举到他眼前，“看，没骗你吧！”

　　他在那一叠小纸上扫了一眼，侧过头看向我，“你的名字？”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护照，打开第一页，指给他看。当然，这么重要的物品，我始终紧紧纂在自己手里。

　　好久，我已将仅有的身份凭证小心地收回口袋，接下来就是带着真诚而期待的神情望着他……

　　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一双浓眉微微拧起……

　　终于，他开口说话了，“先吃点东西吧！”

　　我的胃闻声而动，比我的大脑更先发出指令，我听到自己渴望而兴奋的声音脱口而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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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有机会走进那方才还令我望眼欲穿的餐厅，就坐在他原来的那张桌上，当我大口咬着面包，嚼着牛肉，眼睛还不时溜向临桌的起司蛋糕时，我心无旁念，只是无比满足地想要填饱自己那可怜的小肚子！

　　他无声地坐在我对面，一边吸烟一边盯着我的吃像。我很想请他不要在我吃东西时吸烟，但考虑到他是我当前的‘钱袋’，我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转了几圈后，终于还是认命地重新投到了面前的盘子里……

　　他是个十分奇怪的男人，显然并无一般人皆有的好奇之心，又或许是他对我的来历根本就不感兴趣，总之，在我快速地消灭掉目光所及的一切食物的过程中，他硬是没有开口问过一个问题。

　　当晚，他将我安置在临近第五大道的双树酒店，因为他自己就住在那里，只不过他住的是高层的套房。

　　第二天早上，他的电话将我吵醒，头一句是：“你吃早餐吗？”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是谁，想起我正置身何处，他却已经没了耐心，“你听见了没有？”

　　我吓了一跳，“吃，我当然吃！”心想着，这男人的脾气真不是一般的差，怎么就让我给遇上啦！

　　“我在大厅，你快下来！”

　　“可我还没起床。”我有些委屈，你对我也不过是个陌生人，即便我如今欠着你的钱，也不必如此颐指气使呀！

　　“十分钟！”那一边已不容置疑地挂了电话。

　　算了，他怎么说也算是我的恩人，在我没有离开这里之前还要倚仗着他。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手忙脚乱地跳下床、冲进浴室……

　　可当我颇为狼狈地披着一头半湿的长发出现到他面前时，他的表情相当地可恶。

　　“你怎么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他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似乎我的身上正散发着某种难闻的气味。

　　我咬了咬牙，抑制住转身就走的念头，索性甩甩头发，不以为然地答他，“我没带行李，又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坐在那里瞪了我好一会儿，终于一声不响地起身，向外走。

　　我跟在他身后，心情好了不少。

　　只是，他将我领进了女装店……

　　时间还早，人家显然是刚开始营业不久，店内很冷清，见有客人上门，美丽的导购小姐立即热情地迎上来问好。

　　他头也不回地用手指指我，操着流利的英语要那俏丽美女为我选身衣服。我顿时大惊失色，忙去拉他的衣角，开玩笑，这可是纽约的第五大道，一件衣服说不定够我几个月的房租。

　　“我可买不起这里的东西！”我用中文小声地与他交流，“昨晚的饭费、房费，加起来我已经欠了你好多钱，我可只是个穷学生。”

　　他的眉头挑了挑，瞪了我一眼，“我买给你！”

　　“不！”我急忙摇头，“我又不认识你！”

　　他听了，嘴角露出一丝可疑的微笑，却不说话。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我如他所愿地从里到外焕然一新，我有些局促地盯着穿衣镜里那个一袭浅色低胸连衣裙的自己，没想到认真装扮起来，还满动人！

　　他站在我身后，用审视的目光从镜子里打量了我半天，点了点头，转身去结帐。我甚至于没有勇气去看一眼衣服上的标价。

　　吃早餐时，他依旧是一言不发，依旧是吃得很少，大多数时候是看着我吃，可能真是应了那句‘拿人家的手短’，对他这么没有礼貌的行为我也只好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埋头苦吃。

　　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我心满意足地吸了口气，抬眼向他递上一个感激的笑。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你吃起东西来还真像一只猫。”

　　我迅速判断了一下，他的口气中嘲讽的味道偏重些。

　　我将脸上的笑容果断收起，“像什么也与你无关！”我斩钉截铁地回道。

　　“与我无关吗？”他那讨厌的眉毛又挑动了一下，目光炯炯地注视我，眼中露出一丝完味的神情。

　　我深吸了一口气，“是，你现在是我的债主，”我尽量保持着平静，“请将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我今天一回去就将钱还给你，你是喜欢汇款还是喜欢支票？”

　　他微微低下头，视线向下移了几分，嘴角含着笑意，不作声。

　　我猛然回想起与他初遇的情形，心中不免忐忑，只觉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我裸露的胸口，顿时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不过，他虽然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显然不是个坏人，用过早餐，时间已经不早，他提议送我去机场，我连忙拒绝，“我来之前已经定好了往返机场的大巴。”

　　“是嘛？”他看了我一眼，神色中似乎别有深意。

　　我急忙解释，“没骗你，我给你看打印出来的乘车凭证。”说着，我伸手去换下的牛仔裤里一阵掏。

　　他的眉头马上皱了起来，挥手制止我。我不由好笑，“你不会有洁癖吧！”

　　他看着我，没有回答，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连。

　　我微微冒汗，“我，我该走了。”起身，不小心碰到了咖啡杯，好在是空的，但清脆的声响在幽雅的餐厅内还是引来了旁人的侧目，我急忙满面通红地轻声致歉。

　　再看那个可恶的男人，他的嘴角已是难得地咧开，正在无声地坏笑。

　　他执意叫车将我亲自送到机场，用他的话说，这叫君子一诺千金。我倒希望他直接将千金送给我，诺言我可不在乎。

　　安检口，我们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我得到了他的名字，佟正中，多么奇怪的名字，就同他的人一样！我向他道声多谢，他睬都不睬我，如同终于甩掉个大包袱，潇洒地掉头就走。我就奇怪了，虽然我向他求援在先，可他也并非毫不情愿地帮助我，为什么是这种态度？

　　坐在返航的飞机上，我的心情与来时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时，我满心痛苦，沉浸于他的背叛与寡情之中，如今，我竟出奇地平静，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其实我很早就有预感，他是不会轻易忘记她的，她也是不会轻易放弃他的……

　　现在好了，我决意退出，再也不将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放在自己的心尖！就让所有的伤痛都留在纽约那个陌生的都市吧，回到英国，我要开始将王守裕这个人忘掉……

　　回想起这一天一夜的经历来，我不能不小有虚荣心地感慨一下自己向来的好运气。

　　记得那时与王守裕赌气，我下决心出国留学，翻出两三年都未摸过的英语书，经历了痛苦的复习、紧张的考试、忐忑的申请和侥幸的面试，我一关关地独自闯过来，用了仅半年多的时间就如愿以偿地飞往英伦，那时的我头一次坐上国际航班，新奇与惶恐自不必说，直到在阿姆斯特丹机场转机时，才开始忧心自己的落脚之处，按照学校提供的指南，我到达时已过了接待时间，当晚的住宿是没人安排的，这对于一个初到异国的女孩子，不能说是不为难的。

　　谁会想到，我能在横渡英吉利海峡的飞机上遇到一个性格开朗的北京女孩，就坐在我的临座，热心地与我交谈，当得知我的处境后，毫不犹豫地邀请我到她一早就在国内联系好的房东家挤上一晚。

　　如今回想起来，恐怕如我当时那般基本没做任何准备就出国留学的人应该是极为少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