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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〇〇七、泛醋海宋春再起离别意,坐待机董信乘虚得敝帚 ...

  •   手中虽握着董达的誓言,宋春却时时告诫自己不可妄念、不可贪心。他是富家公子,她是乡野村民,他尚未婚配,她却已失了身。两人就好似天边月配鞋底泥,没有一处能搭上边儿,如何做得成夫妻?
      而这段日子就像一个梦,在梦里边他们才能成一家人:清晨送他出门,傍晚等他进门。他为她煎药,她若都喝净了,便能吃到他亲手摘下的葡萄。狗狗儿迷上捉青虫,没事儿就在葡萄架下流连,身子隐在层层碧叶中间,偶尔露出小姑娘一般俏生生的小脸儿,更衬得唇红齿白。
      宋春睡得少了,精神也好,□□的伤也好了七八,只是葵水还是不能和律,便仍服之前那方子调理。眼见葡萄吃尽了,立秋一过,叶子也黄了蔫了没甚精神。董信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她却日渐不安。只因前次她心惰偏安,总想着天子脚下出不了大差错,才酿成大祸。吃一堑长一智,虽然几个月来恬静舒适,可她仍很不安,总觉得在做梦,不知哪天醒来,自己仍在狱中。
      快离开这儿罢,走得远远的,就不会怕了罢。
      正想着,屋外传来开门声,是菌儿买菜回来了。宋春忙低头把针线藏好。前日董达摘葡萄,扯坏了袖子,她便将衣服偷偷藏了起来,趁旁人不在时就缝上两针。袖子裂口如今成了蜿蜒的萄藤,四下探出浅青叶片。青藤还才绣了一半,她计画着再缀些小花儿,白里染着青,一见就清爽,像董达给她画的青葡藤那样。
      脚步响了一阵又没了动静,迟迟不见有人进院。怎么回事?她在窗边向外张望,影壁那边有个人影,看身量是个男人。三爷回来了?这么早,菌儿买菜还没回来呢。她的心顿时欢快起来,三步两步到镜子前望一眼,理理鬓角整整衣装,出门迎他。
      离影壁尚有几步远,便听到董达和悦的声音:“……一十二副,每日早晚各服一副,吃完若仍不好,二小姐再来找我。不过我看夫人于饮食上仍有亏。服药只能去病,要固本培元,小姐仍需在饮食上多下些心。”
      原来还有旁人。宋春不好贸然打扰,心里到底有些好奇,既是病人家人也没甚么,便立住脚等这两人交结完,可那位二小姐却不搭言。
      便听董达轻声问道:“家中仍是老样子?”
      似乎那二小姐应了一声。
      董达便又说:“大人那边……圣上仍没旨意么?”
      宋春这才真切地听见那二小姐说了一句话,声音青枣一样脆生生甜,即便伤心也掩不住明媚:“都八九年了,也不想了。爹他也看开了,前次还让我送纸笔,惦着他那书没写完……我白顶个小姐的名儿,苦惯了也没觉着什么;最难还是祖母和我娘……”
      忽一阵细琐衣布声,董达说道:“我这里有点儿也不多,二小姐不嫌弃就先拿着,给夫人老夫人补补。”
      那二小姐笑道:“这话真让我臊得慌。我还嫌什么,这两年出人出力的,我们家,也不知欠了三公子多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还……”
      见勾起她伤心事,董达忙道:“二小姐客气了,略尽绵力罢了。王兄若在,也会如此。”
      “袅烟多谢三公子。”那二小姐郑重答谢,“说起来,王大哥仍没消息么?”
      宋春注意听那二小姐道:“他走了,竟没给你留下个口讯,你们那么好的。”
      “到底谨慎些好的。”董达语气中有些黯然,“他们平安便是好的”
      那二小姐也静了一会儿,又笑道:“哟,差点忘了!我娘白日里没事儿,打了些络子叫教我给三公子送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公子留着玩罢。”
      “怎么好劳动夫人?夫人体弱,若因此更病了,就是我的罪过了。”
      “三公子跟我……跟我家还客气什么……”
      宋春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听那边两人告别,双脚却如灌了铅,不能动弹。也不知怎样才挪到房门,一直想:原来有人同她存了一样的心,比她还早……那二小姐长得甚么模样呢,声音像黄鹂鸟一样,人必定美的很罢……
      董达绕过影壁便见她立在门边,关切地问道:“怎么站在风里,也不多披件衣裳。”忙将她扶进屋里,见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心:“今日不舒服么?”
      她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顺手捡起抹布,一面擦桌子,一面若无其事道:“没,可能站的久了些……”一对眼珠自个儿长了主意一般,往他腰间、袖口倒插儿上盘旋,却并不见有什么络子。可这样更觉烦恼:他到底收还是没收?若收了藏哪儿了?无端地又有些恼:收便收了,平白无故的藏甚么?便教她看见了,又有甚么不好?
      这边董达已问了数遍,见她摇头才放心。又问:“狗狗儿出去玩了?菌儿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宋春一一答了,董达见她眉间似有心事烦扰,又不知为着何事,便想法开解,便笑道:“今晚吃面怎么样?我刚想通猫耳面的捏法,左右菌儿不在,便试一下。”他双目如顽皮孩童般闪着光,跃跃欲试模样,宋春不禁失笑。
      菌儿总念他没有少爷样子,又跟狗狗儿新学了“君子远庖厨”这酸词,每每不教他下厨过瘾。今日可有了机会,教他怎不技痒?一时便叫着烧水和面。宋春见他如此好兴致,也把那些个没头脑的揣测抛开,两人便一同往厨房去了。
      两人围上作裙,一个生火,一个和面。董达手掌虽不甚宽,却也有力,白白的面团在他手里十分地乖觉妥贴,不多时便被搓成一根根指头粗细的面条。这边宋春火已引好,洗净了手来切面丁。“就切成这么大的……嗯,再小一点儿……不对不对,应该是这样……”董达一时心急,把住她双手指点。
      她满面红云,不知是避还是不避。热气将脑袋蒸成浆糊,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怦!怦!怦……擂鼓似地响,只怕下一刻就从嗓子里蹦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大掌紧紧包裹住她的手,脸颊就在她耳边,一边切面一边解说。宋春的耳朵着了火,烈火烧得她手脚发软,刀也提不住,身子也站不稳。仿佛是在地狱里熬煎,可她却心甘情愿,心底不断荡出一丝丝甜蜜。若这一刻能继续下去,若她能永远这样与他相偎相依……
      正此时董达两手一松,笑说道:“这回知道怎么切了罢!”就到一边专心捏起面丁。宋春后背一凉,心里突然空落落地莫名失望。她忙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干活,一时厨房中只有“咄咄”切面声。
      秋深风意凉,他的怀抱那么暖。想到方才那羞人的姿势,她的面颊又一点点溢出红晕,不由得抬起眼睛偷看他。他神情那么专注,庄重好似在为面丁儿把脉。宋春不由扑哧一笑,董达便问:“怎么了?”她一时顽皮,便指指他脸,又指自己脸,空口白话:“粘上面了。”便看他抬手囫囵抹一下,倒抹了一脸的白。他问:“掉了么?”她强忍住笑,点头道:“掉了,很干净。”正经切了一回面,又忍不住看他。他便向她轻轻一笑,仍一丝不苟地捏面。一只只面丁在他手里一滑一跳,变成俏皮可人的猫儿耳朵,耍戏一般神奇。宋春一时看得痴了,目光追随他手指的动作。他的手指较旁人纤长,舞动起来便似仙人施法,点石成金,飘逸非凡。她情不自禁想:教这指头点在身上,可能令她清清白白再世为人?
      她的心愿不大,背井离乡只愿一家团圆。谁知棋哥心中有了旁人——这也无妨,他总还是她的兄长,是她至亲的人;她也遇上一个情愿相伴一生的人。身边这个人,初看冷淡,实则心暖,不言不语就帮了人,如细流入心田,日久方知晓他的缠绵。只恨——
      相识太晚,天意弄人……
      想那二小姐,也是看中他这点,方将一颗芳心暗许。他们公子佳人,想必更般配……一想到这儿,她心比吞了黄连还要苦十分,手一滑,险些切了指头。董达忙抢了刀,反复查看她手,确认没受伤才道:“累了就去歇着,剩下的我自己就行。”
      别……请别再这样看我,看的我真把自己当成你的珍宝。宋春移开眼睛,心中又添一味酸。她背过身掀开锅,锅中水咕咕轻响,水面微澜。她突然生出勇气,轻声道:“我想……我和狗狗儿,也该走了……”
      “走?”他面露不解,道:“去哪儿?在家里闷了?”
      她更低地垂下头,更小声气地吐出两字:“回家……”
      他如遭雷击,呆了半晌,才傻傻问道:“你家里……还有人么?”此话一出,宋春面上立即变了颜色。他明明知道她如今一个可依靠的人都没有,还狠心问出来。他不知她听了难过么?每想到再不能向姆妈撒娇,棋哥的面也许到死都见不到,她的心就如同被刀子割过一般!她尽量不去想,只怕一想就没了搀扶狗狗儿的力气。
      伤口仍未痊愈,他便伸手来揭,只剥得鲜血淋淋!是想逼得她走投无路只能倚在他的肩膀么?说了那么多欢喜、相守的话,做了那么多体贴温馨的事,临了,也不过是撒上盐一把!她越想越伤心,负气道:“三爷莫不是明知故问?棋哥虽不在眼下,然则千里万里,他总是我的夫君!”
      董达自知失言,心中早生悔意,听她这话更知不好。她低着头,虽不能看见神色,可眼泪却如穿串儿珠子般,一滴滴落下,将地面打湿一片。他也管不了那许多,忙伸手将她搂进怀中,道:“春!春!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别哭,别哭……”
      他也不知如何才能补了方才的错,只反复念道:“我错了,以后再不提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想见荫庭,我就帮你找……我方才,我担心,你一个人带着狗狗儿,孤零零的,累了也没人扶你一把,病了也没人端水送药,我……我一想就……”
      宋春本就委屈,听了他这话更觉得窝心。离乡以来她只由着抚养狗狗儿这一个念头撑着,遇事万般隐忍,苦累都只一咬牙,遭了董信侮辱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此时听了董达这番颠三倒四的话,却不知怎的就触动了心肠,悉数前事种种,愈觉心力交瘁,难以为继,只盼能有个人能依靠分担。眼前这个人心意相通、知冷知热,可她却如何也配不上了……此生无缘,再求又能怎样!她眼泪就如洪水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待种种委屈哭过,理智又上心头。她轻轻推开董达,心中犹比黄连还苦:“三爷!”拭干泪迹,她强自整声正色道:“自我来京之后,诸次劳烦三爷相助。这次不单救我叔嫂出囹圄,更借贵处使我养伤,三爷高义,今日请受我一拜!”说罢便盈盈下拜。
      董达踉跄两步,转到一边,失声叫道:“我不受拜!我不受拜!”宋春也跟着转身,站到他面前再拜。董达一把托住她胳膊,盯着她狠狠道:“你不用拜!我心甘情愿,不需你感激!我只要你知道我的心!你看看我的心!”宋春只觉鼻头一酸,忙止住翻涌的水汽,抬头,与他对视。眼前这人从来风清云淡,一片恬然,可如今却因她而狼狈不堪,方寸大乱。这怎么行?她愿他的眼永如墨玉温润心田,愿他的笑永似春风一般暖,她狠心道:“三爷大恩,宋春这辈子无论如何也报答不完,只求老天怜悯,叫我下辈子投胎投到三爷身边,到时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一定……”
      “莫许我来世!”董达红了眼,“我只要今生!阿春,你应承过我,你忘了么?”
      宋春凄楚一笑,反问道:“何时、何地、我许你何言?”
      轻轻的一句话便将董达打进阿鼻地狱,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人是真心要和他断了一切的纠缠,他痛极反笑,道:“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松开手,再不看宋春一眼,兀自大笑道:“好!好!”便踉跄出门。

      一连数日,董达都没有再来。宋春恍若无事,整日里只知补衫,从晨光初现,到落日西斜,除了早午到餐桌前应应景儿,一刻也不肯稍停。她大病刚愈,最忌郁结、劳累,不几日下来便憔悴了许多。菌儿劝她也不听,心中焦急,指望能有个开解的人,董达却迟迟不来,便知这两人许是拌了嘴。
      这一日宋春终于将袖子补完,又睡不下,正值午间艳阳高照,菌儿便说不如院子里晒晒太阳。宋春作完针线便有些呆,菌儿便叹道:“姑娘身子刚好,如何不知爱惜自己。这几日吃不好睡不着的,光顾着针线,看把身子熬的,眼眶儿都眍了……”宋春恍若未闻,愣愣道:“叶子都掉了……”
      菌儿可听她说了句话,忙顺着话茬儿往下接:“可不是!这还没立秋呢,葡萄就秃了。我看,今年冬天必定冷。”又叹道:“往年三爷早早儿就下窖了,把这葡萄宝贝的!”
      宋春眼珠儿这才活动:“葡萄还得下窖?”
      菌儿见她有兴趣,便笑道:“可不是!旁人家没伺弄过这金贵玩意儿是不知的,我可清楚得很。这葡萄到秋天时必要下窖,先拿草盖上一层,再埋进窖里,这样才好过冬,不会被冻坏了根。来年开春儿起出来,就又活了。”
      宋春又轻声道:“天冷了,叶子都掉了。”
      菌儿仍陪道:“可不!这天儿,晚间穿袄都行了。三爷甚么时候来下窖呢?”
      “只怕他不会来了,”宋春低声说,面上闪过一丝阴霾。菌儿正琢磨她说甚么,忽见她起身道:“今日就下窖罢!”
      “啊?”菌儿疑惑。
      宋春道:“再冷只怕冻了,咱们今日就下窖罢。”说罢便寻锄头拿锹。菌儿拗不过她,只得跟着忙活。两个弱质女子,后又加上个稚童,磕磕绊绊将偌大一片葡萄拆架下了窖,掌灯时分才用晚饭。
      菌儿腰酸背痛,不知骂了自己多少回,心想若是真把宋春累出个好歹,可就惹大祸了。到晚饭时见宋春竟比前日吃的多些,才放了心,盘算找些安神的番香修容绯衣点上,让宋春睡个好觉。正找时,突然传来咚咚敲门声。这时节全京城都歇息了,谁还来呢?莫非……菌儿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宋春闻声也往外走,眼中竟有喜色,握了她手道:“快看看!是不是他……是不是三爷来了?”菌儿一面笑道:“姑娘莫急,待我去瞧瞧。”一面心想:“哪会是三爷呢?”,出门便抄了下窖用的锄头,双手举着,躲在影壁后大声问:“谁呀?”
      便有人笑嘻嘻道:“姐,是我,小桷!”
      菌儿长出一口气,放下锄头,道:“吓!这大晚上的你来做甚么,吓死我了!”
      一拉门,只见一个平头小子,还不及她高,笑睇睇地道:“姐你胆子也太小了,真有甚么变动还不头一个教你知道?”
      菌儿瞪他一眼,向院里瞧一眼,小心掩上门,道:“那你大晚上的来干甚么?”
      那小子也正经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道:“这是给你的。”菌儿就着月光展开瞧了一瞧,就手撕了,道:“就这样?”
      “嗯,你赶紧收拾,再过半个时辰车就来了。”那小子又摸出一个物什,往门里呶呶嘴道:“这是给那一位的信。”又凑过脸道:“姐你说,那位有甚么神通,教三爷费了恁大心思。我瞧着长的也不俊呀?”
      菌儿将东西揣进怀里,笑骂道:“你个小东西懂什么丑俊?三爷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闲话这么多!赶快给我回家,大晚上的娘一个人在家你也不担心!”
      那小子摸摸嘴,悻悻走了。菌儿刚要关门,他又叫道:“姐!”菌儿唬着脸道:“又甚么事?”
      那小子蹩到她身前,磨磨蹭蹭道:“姐,你身上有钱么?给我些使罢!”
      菌儿立刻板起脸,道:“娘给你的还不够使么,又要钱做甚么?”
      那小子耷拉个脑袋道:“娘把钱都给大哥寄去了,你不在家我总吃不饱!再说……我鞋又挤脚了……”
      菌儿瞅着他鞋头,鼓鼓囊囊的,脚趾头都在一起蜷着,只得从倒插儿里取出几个铜子儿,道:“现下我不好进去取钱,就这么点,你先买点吃的垫垫,等我家去就给你做鞋。”又摸摸他头道:“好好替三爷做事,别学大哥。”那小子应了一声,捧着钱欢天喜地地跑了。
      菌儿将大门锁好回房,便向宋春将信上的事一说,道今天头午定了董达去辽东进药材,明日就走。他算着傍年儿才能回来,便在城外觅了所房子,教宋春过去休养。菌儿道:“三爷说身子是一辈子的事儿,不如一发调理通透了,免得坐下病根儿。来日方长,今后之事,请姑娘千万等三爷回来再一并打算。到那时,姑娘再想怎么样儿,三爷决不会再做阻拦。”又奉上一物道:“这是三爷叫给姑娘的。”
      宋春接过信笺,打开来看时,素雅的云涛笺纸上只有七个字:“但愿君心似我心。”她眼睛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只得一抿嘴,低声道:“他要走也不来看一眼葡萄。”看一眼我……
      菌儿见她黯然神伤,忙宽慰道:“事出突然,三爷早也不知道的。定下去了又要找房子又要拾掇行李,又要和领队的商量行程,一得空儿马上差人过来。天长日久,见面也不必急在一时,等三爷平安回来不是还有大把时间。”
      “只怕没有时间了……”宋春仍自发愣。菌儿这厢里道:“姑娘,咱们还得快着点儿收拾,送信的说再过半个时辰马车就到。”宋春便魂不守舍地忙起来。
      那日董达走了,她本打算即刻就走,谁知一见了补了半道儿的衣裳,又捧着哭一回。心想亏欠他已多,只怕今生是不能还,便立意补完衣服再走,报他一片情深。疯魔一般做完了活计,本当该走,可思前想后,总想要当面道声“珍重”。她也知这不过是又一个借口,一会儿恨自己不争气怕误了董达的前程,一会儿又想从此天各一方,只怕永不能再见面,怎能忍下心来不告而别?左右为难时,便顺着菌儿的话儿去弄葡萄。晚间吃饭时,心想又为他做了点儿事,才有些胃口。
      可他又要去辽东!简直是晴天霹雳?白白拖了这几日,还是不能够见上最后一面!
      但愿君心似我心。原来他这些天没来,也是和她一般想法。想见却不敢见、不肯见,怕见了就是最后一面。只好等,只能拖,拖到几个月后他回来,她定然已失去离开他的勇气。可她又怎么能?!
      宋春抚摸着细密的针脚儿,要走了,每一针都是她对他的一片心。她擦擦眼角,心笑自己最近真是泡进水缸里。菌儿见她又泫然欲滴的模样儿,不由得道:“姑娘这是何苦……”她笑笑,将衣服放进包裹里,抱着困倦的王枰,三人一同上了车。
      王枰累坏了,上车便窝在宋春怀里睡。宋春从包袱里取出一件棉袄给他盖上,摸着他红扑扑的小脸,心想明天又要重新奔波,可怜他今晚还要跟着折腾。她和王枰的随身衣物早就流失于狱中,后来董达为他们又置了些衣服,不多却周全。方才下定决心离开,宋春就悄悄打了个小包,决定到了城外稍弄些干粮就上路。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偌大条街只听的马蹄嘚嘚,车轮辘辘。偶尔惊起哪家的狗,嗷嗷吠上两声。菌儿不时掀帘向外张望,黑漆漆的房子、树木一闪而过。宋春心想,这就要走了么?来的时候是何等欢欣,以为伸手就能抓住个安乐生活!没想到……宋春望着陌生的街道,到如今北京城也没走遍。再也不会来了,这个辉煌的京都,这个曾有棋哥、有董达的地方,这个伤心地……
      她一径痴想,没见一旁菌儿面色愈见惊慌。
      “停车!停车!”菌儿忽然叫道。
      宋春惊醒过来,问道:“怎么?”菌儿压低声音道:“好像不对。”她爬到车门,对着外面厉声道:“停车!我们要出城,你这是去哪儿?”
      驾车人恍若未闻,反甩鞭将车驾得更快,马儿撒开四蹄飞跑起来,带着人起伏颠簸。王枰睁开眼睛四处瞧了瞧,看见宋春安抚的笑容,随即又沉入梦乡。菌儿挣着爬回车里,抓住宋春的手道:“怎么办,姑娘?可能是……”
      相形之下,宋春倒较为镇定,她反握住菌儿的手,道:“放心。”菌儿不安地挨在她身边。
      不多时车停,宋春让菌儿和王枰留在车上,独个儿下车。一见竟是王棋那座小院门前,董信在众人环簇下笑的得意洋洋。他一身锦衣,披着银白月光,迎风而立,若不是手中一把团花扇子煞尽风景,真称得上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宋春克制住心中愤怒,道:“你想怎么样?”
      董信几步踱到她面前,将扇子一收,道:“我想怎样?当然是想月下门前,偷会佳人,以解我相思之苦。”他亲亲热热去拉宋春的手,未料宋春一闪,扑了个空。他怨妇一般抱怨:“嫂子好狠的心!难道一点儿都不想着我么?可怜我为了嫂子茶不思饭不想,山珍海味都没了味道……”
      宋春恨得目眦欲裂,厉声道:“想!怎么不想?我无日不想把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董信倒笑了,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咱们真是心有灵犀!这段时间,我也无日不在想,如何才能将嫂子你握在我手心儿里,慢慢儿地研,慢慢儿地磨,好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手借机扶上她的腰,慢慢摩挲,“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嫂子不替我欢喜?”
      宋春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过去这么久了,她还是不能习惯与这人渣接近——她竭力稳住身形,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还不知么?”董信呵呵轻笑,鼻息直扑过来,让宋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道:“你胆子那么大,不妨猜一猜。”
      “放了菌儿,别找三爷麻烦。”
      董信哈哈大笑,道:“倒真是有情有意,这时候还念着心上人!可是——”他话锋一转,“我有什么好处?”大理石般的五指从脖颈爬上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带来灭顶的窒息,宋春恨不得马上逃脱,四肢却如藤蔓缚身,不能动弹。
      董信冷酷地注视她的挣扎,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连番触犯他的底线,若是传了出去,他董四的脸往哪儿搁?!他捏住这张平淡无奇的脸,恨道:“我可是,一心一意为了着嫂子你呢!”
      宋春被迫着扬起脸,噩梦中的面孔愈来愈接近,眼中闪过一幕幕,血肉相交的肢体,沉重的呼吸,冰冷的夏夜和绝望的哭泣……她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终于又回到十月天气。她放开袖中紧握的拳头,冷哼一声,道:“无故迁怒下人,兄弟阋墙,传出去,四爷又有甚么好处?”
      董信笑得张狂:“谁敢多嘴?”
      宋春正色道:“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你不若问问自己,有几人是心悦诚服对你。锱铢必较,迁怒菌儿,不怕寒了贵府恁多家生奴仆的心?”
      董信听得甚不耐烦,他才不信什么子曰、父曰的,他一句话,董家谁敢不从?再者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见过不服人的,还没见过不服钱的!不过有一句话真提醒了他。这菌儿是家生奴才不假,却不是他董家的!她母亲张嬷原是长悦郡主陪嫁来的。郡主嫁到董家二十几年无所出,视董达如亲生。当年董达上京便要派三五个婆子侍从跟着,后顾着这边的面子,才只派了张嬷夫妇前往照料。这张嬷阖家都在京城,只留了大儿子在太原他三叔府上当差。因此平时还可说上菌儿两句,今天却不能将她怎么样。
      他只得点头放人。宋春未料想得他应允,大喜过望,便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好似火上泼油,看得董信心头火起!他斜楞着眼睛瞪回去,心道:“看什么看!打量我怕你不成?”这时车把式已甩鞭要走,董信忽想起一事,忙喝道:“慢着!”一边又教手下拦了去路。宋春急得一把拽住他,道:“你怎地说话不算数?”
      董信大力将她拽到近前,恶狠狠道:“是谁出尔反尔?我答应你不追究老三和菌儿,我可没说放了你那心肝儿!真打的好算盘!他走了你就能安心寻死!死有甚么用,你那清白能回来?真是三贞九烈,早不去死?覥着脸多活这些天!”宋春一下子面无血色。这时车已拦回,董信钳住她下颌,凶神恶煞一般:“诓我?再练几年罢!”说罢将宋春往地下一摔,指使手下捉人。
      却见宋春从地上爬起来,飞也似地上前,拨开众人,小心翼翼地从菌儿怀里接过王枰,生怕吵醒了他。她步履沉重地回到董信跟前,惨笑道:“这下你如意了?那就让菌儿走罢!”
      董信这才放行,那车把式没见过这阵仗,只怕沾上麻烦,一阵风似地逃了。董信这才缓和了脸色,伸手做一个“请”,道:“那么,请回家罢!”
      宋春却不动,紧抱住王枰,昂首道:“我要约法三章!”
      董信皱眉,这女人真麻烦。她还有讲条件的余地吗?有王枰在,就算寻死她也要顾及。他忍下心中不耐,道:“快说!”
      “第一桩,不许你打狗狗儿主意,”董信不禁失笑,这丫头,还记得这碴儿呢!也不看她那宝贝都没张开呢,坯子再好也比不上柳月菡,哪能就入了他董四爷的法眼?他便笑着点点头。
      他这一笑不要紧,可把宋春唬了一跳。心想他怎么就答应了,莫不是自己漏了甚么?一时也想不周全,只胡乱加上一句:“你……你得向天起誓,一点坏念头都不能有!若有违背,天打雷劈!”董信笑眯眯地起立了誓。
      宋春又不顾他脸色,教他大声念了一遍,好让在场的都听见。董信铁青着脸又念了一回,努力告诉自己,不过陪着她消遣消遣,他日就算反悔,还有谁敢跳出来作证不成?
      宋春终于点头,道:“第二桩,你和我棋哥之间的纠葛一笔勾销,今后不能再去找他、再去害他、再去……”
      “不行!”董信听得火冒三丈,这女人真是不能惯,给她三分颜色就要开染房,真把自己当人物儿!
      宋春也急了:“你还想怎样?我棋哥带走你的人不假,可我……你……你该做的也都做了,正好两两相抵消。你、你还有甚么不知足?”
      董信一摆手,槚儿变戏法死地弄出一本厚厚的账簿,捧到宋春跟前,一页一页翻。宋春定睛一瞧,登时出了一身冷汗——那账簿隔几页便有王棋提款的记载,时间、金额、用途……一则则详尽清楚,每条后面都有王棋摁的手印。从去年正月一直到去年初秋,初时金额都不大,十几、二十几两的,算起来能有二三百两的样子,最后一次数目却大,账面注明是进药定金,有三千两之多!宋春耳边哄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腾出一手拼命往后翻,可翻遍了帐簿,一条销账的记载都没有!
      就在这时听见董信冷酷的声音:“你来说说看,我和王棋的账能不能一笔勾销?”
      这么大一笔钱,她活到现在经手的都没有这一个的零头儿多,就算卖给董家做一辈子苦工也还不完,怎么能勾销?她怀着一线希望,颤着声道:“那这房子,能不能抵一些?”
      董信哼了一声,槚儿又掏出一张纸——房契!房主赫然写着“董信”!
      宋春手脚一软,险些失手将王枰掉在地上。怎么办,她彻底没了法子。董信却不依不饶,问到她脸上:“怎样?还勾销么?”宋春早已不能动弹,木然听他继续问道:“你那约法三章,还有第三章么?没有,就赶紧进去!”他转身便往院中走去,边走边晃脖子,道:“站了一晚上,可真累死我了……”

      -本章终于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〇〇七、泛醋海宋春再起离别意,坐待机董信乘虚得敝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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