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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〇〇六、狱中大病获救暂寓善号,月夜床前董达细说前情 ...

  •   连夜奔逃,城门一步也没迈出去;稀里糊涂入狱,还空等着上堂一雪冤屈;费尽了心力,到头来,只不过是惹人笑话的猴戏一场。宋春登时心灰意懒,再没有精神打算往后——怎么也逃不出董信那权势罩住的一片天,何苦来——人便一天天颓了下去,每日里渴睡,醒来时头也昏沉。不到半月,身下的伤虽好了,人却眼见儿不好,精神头儿不济,浑身又乏力,整个人瘦的脱了形。而那狱卒这时又渐渐失了殷勤,来得次数少了,吃食也比从前差了许多,自然更不会为她这无由之病着急找大夫,便将这病一日日拖下去。
      宋春也知身子不对,因此便总撑着让自己醒着。他两人在狱中无事,宋春便考较王枰功课,有时也故意请他做小先生,教些她私塾里讲的她没看过的文章。饶是这般,宋春仍是控制不住地睡去,教王枰摇醒再哄撅嘴生气地小人儿,刚哄好了念一阵书又睡过去,即便把胳膊掐出一道道瘀黑的印子也不顶事。日子便在看似无心的吵闹间度过,掩盖住宋春心中深深的忧虑。瞌睡也不安稳,总在重重迷雾中一转身就丢了刚还携着手的狗狗儿;或一遍又一遍地重历那个梦碎的夜晚。
      终于有一日那狱卒送完饭又慌着跑出去,宋春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可即使她死,也不能留狗狗儿一个人在那董信手里。她强打精神,紧紧地把王枰搂在怀里,轻轻摇晃着,道:“狗狗儿不怕,狗狗儿不怕……”跟姐姐一起上路,不要怕。
      可疲惫有如饕餮,毫不怜悯地吞噬了她仅存的一点清醒,尚未等到那恶魔的到来,便教她陷入绝望的昏睡中。迷离中,她和王枰被人移到另一个地方。无休无止的摇晃和颠簸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不依不饶地折磨她孱弱的身体,提醒她,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手里的把持。她不得不抬开沉重的眼皮,哭着寻找,无力的唤道:“狗狗儿,狗狗儿……”身体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在耳边柔声哄道:“别哭别哭,狗狗儿在这边睡呢。你看,他就在这儿呢。”
      果真如此,狗狗儿正脸上挂着笑,抱着被子,睡得安稳香甜。宋春往那声音处一望,便望见一对玉般的眸子,盈满关切地垂目看她。宋春焦灼的心立即被那人温润的目光安抚,未及记起这人是谁,就在那人怀里毫无挂念地坠入梦乡。
      这一觉睡的香甜,梦里她终于回到魂萦梦绕的旧里时光。那时父亲、姆妈仍在,棋哥正牵了自己的手打枣子,狗狗儿也在一旁欢跳。多么圆满的美梦,多么难得的一家团圆!真愿就此活在梦境中。怎奈有人直在耳边啜泣聒噪,她懊恼地睁开眼,就见一双红彤彤的兔眼儿扑进她怀里,哭道:“春姐春姐,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这哭声震耳,好叫一个惊天动地!不由得宋春不清醒。究竟睡了多久,狗狗儿竟然这样瘦了?她心疼地将王枰揉进怀里,好不怜惜。
      这一番哭闹终是把旁人招了来。董达急匆匆掀帘进来,见她醒了,也掩不住欢喜,却只笑着问一句“醒了?”就在边上含笑不语,可眼睛一刻也没离了宋春,一直在查看她脸色。宋春这才知道那晚相救之人真是董达,这里却是善号的后院。等王枰讲前后讲的七七八八,董达瞧她精神不如刚醒时,便将王枰哄了出去好教她歇息。
      宋春只怕这一睡又不知何时才醒,答谢的话还是趁早说了才好。谁知方道一声:“多谢三爷。”这泪水便簌簌落下来。董达立在一边手足无措,半晌才敢坐在床边轻轻握了她手道:“没事了,没事了……”宋春仰起脸,满面泪痕,道:“三爷我,我……”目光凄凉绝望,董达喉头一热,也哽咽起来,满腹安慰的话不知该从哪讲,只能一句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宋春终于嚎啕大哭,所有深埋在心中不敢同人说同人讲的委屈都在这一声声“知道”中被释放出来。她紧紧抓住董达的手,紧抓住这个除了爹爹和姆妈,最知她疼她的男人,让那些撕心裂肺的伤痛,都随着泪水流干。

      她不知何时睡去,只知这一觉睡得沉稳香甜。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又睡了一日有余。宋春梳洗完毕,又吃了药,倚在窗边软塌上看王枰在院中玩耍。九月碧空清透如洗,艳阳煦暖似玉,偶有微风吹过,卷起满院葡叶翻滚,沙沙戏语。宋春耳边听着王枰咯咯笑声,心想终是拨云见日,一时间也忘了之前经受的许多苦楚,心情异常明媚起来。
      傍晚时董达过来,见她虽然神色略显疲倦,但精神却已大好,又问来给宋春上药的婆子,婆子回说恢复的也好,他虽讷言,也不禁喜上眉梢。督促宋春吃药后,便坐在一边望着她笑。那丫环菌儿见状,便哄了王枰说摘葡萄,两人一同出去了。
      宋春避不开那目光,只得低下头去看被上绣的绿叶繁花,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哀伤。只觉得自个儿的心事就像那随风摇荡的火烛,眼看快被吹灭了,却又被他三下两下撩拨出火来。她心中万般难受,只得开声道:“我想早日出京。”这一出声两人都变了脸色。宋春头垂得更低,万般疑惑自己说的怎么好象在和董达赌气一般,可她本该是感激都觉来不及的;董达更是一脸笑容僵在嘴边,不多时萧条下去,才闷闷道:“还是先将病养好再说。”
      宋春只恨自己硬不起心肠,一听他这语气便心软,可又知时日一长只能落得自己泥足深陷,害己又害人,便咬住牙轻声道:“只怕夜长梦多。”
      董达一下握住她手,道:“你莫怕,我,我再也不会教克让他……”他突然停住声,果然见宋春脸无血色,眼中满是凄哀。她合上眼,泪水一滴一滴打在那团团繁花上。董达伸出手指去抚摸那不胜雨露的娇蕊繁花,溯源而上,拭去她的泪水,异常坚定道:“我再不会让他那般对你!”
      宋春闻言,心如刀割。只恨世事太无常,心意又体味太晚。如今纵有满腹的柔情蜜语也只能深藏。她忍住泪,轻轻从他怀里脱开,低头道:“我棋哥与那柳月菡……到底有何纠葛?”董达望着她,神色变了几变,终于收了手,黯然坐回到床边小凳上,轻声道:“此中万千,皆由六年前而起。”
      六年前?宋春心中暗算,不是棋哥上京的那一年?那年除夕,棋哥回家过年,多年来的一次团聚,姆妈不知有多么欢喜。棋哥在京中那几年,书信如常,只是字句愈见短少,总是万事顺心、一切安好。有时少得宋春也能读出一丝不安。姆妈时常在夜深时将信拿出来翻看,看一遍担忧的眉头便拧得更深。
      原来棋哥把这天大的事儿藏在心间,一丝口风都不漏给人知。我们不是家人么,不是彼此在世间最亲最近的人么?怎的竟生分到你的事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宋春蹙紧眉毛,听董达一字一句地将往事叙述。原来六年前,他二人在上京途中救了一个垂死的孩子,便是柳月菡。柳月菡那时仍叫做小六儿,无父无母,跟着头一个拐他的人伢子姓了刘,因相貌生的好,辗转被卖进男娼馆。他不堪屈辱折磨逃了出来,半途中晕倒在巷子里。被王、董二人发现时,他身子已被积雪埋了一半,气若游丝,周身僵直,好似冰人儿一般。两人忙把他抬进客栈,裹了被来缓。
      “这样弄了有大半个时辰罢,被褥换了两三次,每套都被血水浸的精湿。终于可以将他身上的血衣揭下来,清洗干净伤口。可小六儿的脸还是铁青铁青的,一丝血色也没返上来,手也跟冰坨似的。送我们的张叔就说,这人真是不行了,要完。可荫庭不信,他往小六儿的心口摸了半天,说,换被、生火盆。我给了掌柜些好处,凑了三四个火盆。回到房中,荫庭已经钻进被窝,只穿贴身小衣为小六儿暖身。这个法子对冻伤者最好,但施者与之形体相贴,冷热往还,时间一长,难免会被伤者身上的寒气所伤,起再多火盆也不顶用。
      “荫庭整整抱了他三个时辰。我做不了甚么,就在一旁给他们添火送汤。天亮时终于听见小六儿哼了一声,这一声虽然又短又弱,但命终是捡回来了。荫庭又撑着照看了一会儿,到晚间也不支病倒。”董信道:“都说医者父母心,我生在三代医家,看过无数人,只有三叔和荫庭做到。”
      宋春低声道:“棋哥对人从来都好。”
      董达点头称是,道:“连病时都还惦记,等两人病都好了却对救人之事只字不提。我知他不求回报,便找机会提点下小六儿。谁知那孩子怪得紧,明明知道是荫庭救了他性命,也只比旁人多瞅了他几眼,连个谢字也不说。平日里也不爱说话,不知为何平日里活泼的荫庭也沉默许多,倒是我这个本不擅说之人,整日里在他俩之间说合,偶尔能逗小六儿笑上一笑。”
      董达一笑,笑弯一双明月,宋春被那里的光闪了眼,只觉面上一热,慌忙转过头去。耳边又传来董达低回的叹息,“这些日子我总想起以前那些事。小六儿命途多舛,待人多有保留。多看那几眼,就是把荫庭刻在心里了罢。虽然面上看着与我更好些,其实在他心中最重的,还是荫庭。而荫庭那时种种反常,也是因为有小六儿在旁罢。”
      宋春不能懂得柳月菡对棋哥的心情,也不能明白棋哥如何能钟情于男子;她只知道自己,若是心中有了珍贵的人,便无时无刻不在念着,总愿对着瞧着,聊天也好,做活也好,只求能在身边陪着;那人说过的话,都要一遍遍琢磨掂量,那人的每个笑,都藏在心中反复回味;有他的时候,一眼也不想错过,哪怕,哪怕自己变得如此不堪……
      两人各想各的心事,一时间无语。月上中天,清风不吟,浸了油的灯芯“啪”地爆了一声,把这短暂的静谧愈发衬得悠长。静得喘不上气来,宋春只得开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董达仍是笑,眼中再没有先时的光芒,“后来一路养病一路行,终于到了京城。我本想带小六儿回家,不管托在医馆还是柜上,总能学到一技防身。当时年纪小,想着最不济就留在身边,做我的小厮虽委屈他,也算是一处安身之所。不成想收人是要有荐书的,还得是做了十年以上的老伙计的荐书才行,家里、柜上一个规矩。我们在京城又没可托付的人,无奈只得给三叔写了信,托了人再将小六儿送回太原。三叔总不会和我要荐书。”
      六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董达舌尖苦涩,眉头难展。那时心情,就像本令人生厌的医书,本以为早就丢出房去终生不会再纠缠,不想只是留在角落,回身就能看到。不思量,自难忘……
      京中的新生活就如预料一般不不顺心。父亲依旧是印象中的苛责冷淡,对他的书画不屑一顾,一味迫他学医术、学经营;兄弟们敬而不亲,笑容背后不是漠不关心的冷淡就是质疑揣度的目光;他被这些目光逼得无处可藏,急切地寻求温暖平静的港湾,只是唯一能给他这些的母亲,已被十数年的光阴划开到不能读懂另一边——她惯于独自一人,面对亲子也总保留几分。唯一的选择是日复一日的沉默,十六岁少年的面孔上,早早就显露出伪装的老城。
      所幸,还有小六儿和王棋。三人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对董达不啻于地狱之前最后的美好。他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父亲耳提面授,一边在心中偷偷计算再次聚首的机缘。可一个月后回京的伙计,彻底打碎了他的美梦。
      “他们是往大同守军送药的,谁知半路遭了关外流匪,越货杀人,车队死伤大半,只有五个逃出生天,可小六儿却生死不明。我兀自盼着再见面,可谁知再见已过经年。”
      董达望着窗外,道:“夜深了,你歇息罢,剩下的,我明日再讲给你听。”
      宋春一躺下又是次日过午方醒,董达已经到了,正在院子里敦促王枰功课。知道她醒了,进房看了一回脉,笑道:“睡得时日更短了,可见是要好。”
      众人一起用了晚饭,等房中再无他人时,董达便接着昨日往下讲:“大前年善号有单大生意要谈,父亲便叫四弟过来帮我做些场面上的应酬。席间便请了些歌郎助兴。我受不住那些歌郎放浪的形态,生意一谈成便告罪先退了。那时中秋刚过,我记得月亮还是极大极圆的,玉盘似地挂在天边,当真是清风明月夜,把酒著诗天。我虽无诗才,却发了诗情,当即打发家里的车夫,趁月色大好,步行回家。如此走了十几条街,花了小半个时辰,眼看过了巷子就到家了,我忽然发觉身后人影一闪,好似有人跟着。这人应是跟了我一路的,我却一直没有发觉,真是……咳咳……现在想起来也有些惭愧。”
      他嘿嘿自笑了一番,偷眼往床上一看,见宋春面上并无嘲笑之色,方继续道:“我那天喝了些酒,一路吹风,便有些……呃……糊涂,仗着酒劲儿,便回身喝道:‘谁在那边?鬼祟做状,有胆快出来说话!’话音未落,便有一人,被着一身银白月光,从墙影子里出来,袅袅亭亭地,好似月宫仙子一般。他站到我面前,道:‘三载光阴,董三公子便不识得旧人么?’
      “我只觉得这人眼熟,却记不得哪个能有这样一双清泉磨过的星眸、有这样一把井水镇过的脆嗓。他见我不动,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来,仔细抹净了脸,又抬头问道:‘还记不得么?’我又惊又喜,大声道:‘小六儿!’他一笑,大大方方道:‘是我,三哥哥。’
      “久别重逢,我开心极了,拉着他手问道:‘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怎么逃出来的?怎不回太原找我三叔?这几年怎么过的?可吃了苦?’我把他从头看到脚,问他:‘个子长了,没长肉。小六儿,在外面可受了委屈?’他只顾笑,等我说了十来句才道:‘并没有受委屈。’
      “我又问他何时进京,有没有落脚之处等等。那时我已有了自己的院子,便教他过去和我同住,又埋怨他:‘几年也没有个信,空教我们挂念,常常想你呢。’他听了,道:‘真惦记我,怎么认不出我?’我笑道:‘刚喝了酒,月亮大,也晃眼睛,如何能一眼看得清呢?况且你还作鬼唬人。’他半笑不笑道:‘一品香的雅间里可没见有大月亮。’
      “我吃了一惊,他如何知道我在一品香吃的酒。再看他头插双蛇夺珠白玉簪,颈挂鸳鸯戏水赤金圈,左耳镶一滴血色珊瑚珠儿,右臂挽一个透绿翡翠环,粉桃的半身散袍松松挂在身上,露出里面雪花轻纱小衣,下面是重绢撒脚裤,脚上是绒球缀花鞋,帮上隐隐绣的是蝴蝶闹春。俨然席上那些歌郎打扮!
      “我盯着他嘴边没抹净的一块胭脂,不可置信道:‘你……你……’他冷笑道:‘我便是你边上奏琴的那个。’我抑制不住,‘啊’了一声,他更笑道:‘夜深了,我也该回馆了,三公子早些休息罢,咱们就此别过,不必再见了。’我心里有百般疑问,怎能让他如此就走了,当即捉了他手不放,问道:‘你先别走,先说清楚,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他好似浑不在意道:‘我就这个样子,三公子有甚么不清楚的?’
      “若是别人这样,我也没甚好说,可搁在小六儿身上,我却死也不能信。他心高气傲,性子刚烈,当年为甚落得一身伤、险些性命也不保,我还不知么?一路上有谁在他脸上多瞧一会儿,他都要剜人眼珠子,碰他一下也要拿水冲半天的,恨不得把皮也剥了去。要是真落到那境地,他还能好好生生的来见我?我虽没荫庭、四弟他们那些玲珑心肠,不过既知小六儿的为人,多想一阵子也就明白了,亏得没教他不明不白的走了。
      “我道:‘可好,骗人的反比被骗的有理,我怎没见过这样的事?’他偏过头去不说话,我叹道:‘好好的穿成这样,还说那样的话,我可不就往歪处想?’他斜了眼睛瞅我,道:‘你没想歪,我确就是这样的。三公子若不信,明日去演乐胡同兴蒲班去瞧瞧就是了。’我笑道:‘我信你。别气了,跟我回家罢。’
      “我从角门把他带进房去,打盆热水让他洗手洗脸,又找件小时的衣服给他换了。我便问他这几年怎么过的,为何不去太原,也不来京城找我和荫庭。他道:‘信丢了,没凭没证的,去做甚么。’还是这倔脾气,这些年也没改。我苦笑不得道:‘信丢了,你去了说认得我,我三叔自然会来问我,怎也不会随便就赶你走。看你,平白的多吃多少苦。’他眼眶一红,低声道:‘我不愿意人疑疑惑惑地看我。’我心一软,不愿再埋怨他,事已至此,他活着就好。
      “我又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他这时脸上才有些笑模样儿,道当年遭匪受了伤,在死人堆里躺了一晚上才捡回一条命,后遇上兴蒲班,班主好心收留他养伤,他便跟着他们南北各地的跑,也学了些琴技,也学了几出戏,人不够时帮帮手儿。‘不过三哥哥猜猜我平日里在班里做甚么?’他面露得色,兴奋道:‘我管帐呢!班里的戏折也都是我写的。三哥哥你和王大哥教我写字,我很感激你们。’
      “见了他这样,我也很为他高兴,不过还有些担忧,沉吟再三,我还是开口道:‘可你这模样……在那里总不太好。’他咯咯笑了两声。忽道:‘三哥哥,你好好瞧瞧我,看我的脸。和以前可有什么不一样儿?’我端详半日,只看出他脸色不如以前好了,黄黄的,仿佛经年没饱的样子。‘比从前黄了罢,’他笑道,忽然又低头,不知想起甚么,过一会儿才说道:‘当年王大哥给了我一盒粉,教我每天调些在水里,洗脸,就不会有人再盯着我看了。’我恍然大悟,倒是荫庭想的周全妥当。不过,这粉仅是改变一下面色,能有这样神奇?小六儿见我眼神一直在他脸上打转,笑道:‘晚上最瞧不出,白天就好了,大太阳底下便大不一样。今日晚了,我还得回去,明日再来给三哥哥瞧。’
      “我哪里肯,教他留下,又劝他辞了班里的差使,到善号来帮我。他道:‘三哥哥放心,我没卖身与他,班主并不敢十分逼我。我只和他签了五年佣工,现还有一年半。我盘算再作几个月,干满四年,积够毁契的钱,再去你柜上。’我知他不愿一味靠人,也只好放他去了。第二日去探他,见过真如他说的那般,那粉也真有效,白日里看真是一张病脸,加上平日小六儿注意收敛眼色,整个人顿时不起眼起来。我也就放了心,得空便伙着小六儿荫庭一同玩乐,好似几年前那般亲近。
      “不久,我因一单生意跑了趟江南,一去大半年,待回到京来,就听见小六儿被四弟不知使了甚么手段买了去。我问荫庭才知道,竟是我那段时常出入演乐胡同,教四弟留了心,知道了小六儿这个人;我走了之后有一天,小六儿用光了粉找荫庭再配之时,无意中教四弟他见了真面目,就……我找四弟说了几次,可……你也知道他的,举凡他要的,不弄到手不能罢休的。为这事父亲也打了也骂了,不管用,一发激起他性子,把小六儿弄进了家里。
      “他历来胡闹,却从没把人弄进家里。我私下揣度,只怕他对小六儿动了真心。当时我并不知小六儿和荫庭已有了情,还在想着问一问小六儿,若是他也欢喜四弟,我也就放手不管了。可一直没得机会。旧年六七月时我和克让送药去应昌,行前两人似乎闹得挺大,克让一路都黑着脸。果真车行十余日,便有快马追上来,说小六儿和荫庭逃了。
      接下来你大体也能猜到。克让连夜赶回京城,可人已追不上了。他盛怒之下,烧了济号,将父亲气得旧病复发。这些我回来才知道。后来听平安说——平安是我父亲的徒弟,是克让的奶兄弟,自小长在我家,同克让极亲近——平安说,小六儿日日念着荫庭,从来没个笑脸儿,克让自小是教人哄惯的,一日两日这样还好,日日这样他怎能忍得下?便时常折腾人,那次闹得大了,险些没将人打死。”
      董达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铁青着脸道:“这事都因我而起,若能忍住些少去看他,也不至到落到今日。”
      宋春见他如此,只好劝道:“你……你不必责备自己。世事难料,谁也不知四……董信藏了这些个坏心!”
      董达迟疑一阵,道:“其实……我四弟他心地还不算太坏,”宋春蓦地抬头,双目恨恨,董达叹道:“他只是个孩子。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赞着,惯了。哪怕有一个不看他的,他都不习惯。他只是想教大家都瞅着他。”
      他飞快地瞧一眼宋春,继续道:“可这世上,谁能占着所有的目光呢?就算贵为天子,也不能够的。各人有各人应得的目光,各人有各人想捧着宠着的人。四弟他还不明白,才做错了许多事,伤了许多人。不过,”他这回盯住宋春,“被伤了也还有人宠的。就像玉碎了还是玉,金子炼了也是金,总还是一样的,养好了伤就跟从前是一样的,”他按住她要逃避的手,一贯如溪水般静谧清澈的声音掀起涟漪,他激动地说道:“你明白么?总还是一样的,阿春!”
      这话好似烈火,毫不留情地灼烧宋春的心。还是一样的吗?不!不一样了!怎么能一样!她狠心别过头去,避开那炙热的眼神。一个她就够了,怎能连累他也成为注定要入地狱的罪人?她拼命地想甩开他的手掌,可他却不肯像昨夜那般轻易退去。他温柔而坚定地揽住她,在她耳边说道:“阿春,我不会再放手了。不管之前怎样,不论今后如何,你要信我!”
      泪水倾流而下,炽烈地四处奔流,烧干了她的魂,撕裂了她的心。如此甜美的誓言,只怕再坚硬的城墙也无法抵挡。可她……宋春痛苦地闭上眼睛,恶魔挥之不去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那淫亵的喘息似乎还在耳边,那恶毒的抚摸似乎还停在腰间,还有牢房中那些猥亵不堪的注视……所有的一切,都不教她有半分幻想,幻想自己还干净周全。
      恨只恨欢颜太短。柿子树下与己对笑的那眉那眼,沁入心脾的似水柔情,尚未曾看得足够,尚未能细品慢尝,便失去了相看的希望。可纵是落得这般的下场,心中也还微微地存着贪念,想要将眼前这人再看上一看,一分一毫都收进眼里,装进心坛,用屏纸、泥头封好,埋进心的最深处,妥贴收藏。让时光酿成香醇的美酒,不时开启封口尝一尝。一次只吃一小口,应该能有一生长罢。她拧身痴痴地凝望他,眼中含了多少情,心中就有多少痛。
      董达见她这般痴看,便以为她亦应许,心中狂喜,竟也如傻儿一般,痴痴地也望着她。就这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喜我也欢喜,你悲我也跟着伤怀,四目穿梭,相望不歇,仿佛要看过地老天荒。
      又是那烛花一绽,墙上身影跟着动荡。宋春终于动了一动,把距离拉开。他一笑,又将她拉得更近。她仍是退,他只得惋惜地留住她手腕。那对腕子瘦得能摸到骨头,他心中难过,从腕子一路向上探去,哪儿也没有肉。
      肉贴肉的亲近教宋春记起那夜董信的狎昵,她激灵向后退,可手掌马上就贴上腮边。滔天的巨浪席卷过来,一下子扼住她的呼吸,窒息的感觉充满全身,她仿佛连一个指头都不能操控,可只听得“啪”的一声,她已经打掉了男人的温暖。面对董达错愕的目光,她的脑子又一次浑成浆糊,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不住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自己欢喜的人么?
      不知所措中,双手再一次被牵起,他的眼里有的仍然是无尽的温柔。他一下一下揉搓着,怜惜地叹道:“冷么,手这么冰。”热量不断地从掌心传来,驱散她骨头里的寒冷,“不要害怕,也不要伤心,阿春,日子还长,我们,还有今后许多年。”

      -本章终于完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〇〇六、狱中大病获救暂寓善号,月夜床前董达细说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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