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凉生·只有离恨》胖大海

19、番外一：长松荫庭

　　长松荫庭，风日清美；
　　谁欤棋者，纹枰坐对。

　　林惠清带着三月身孕，在桌前写下这两行娟秀的字
　　春儿前日刚刚裹脚，按她的岁数已经晚了，要不是隔壁土蛋儿妈提醒，她还真真想不到——她是没裹过脚的。照猫画虎给春儿过了脚，这个小胖妞妞就哭得走不了路了，棋儿心疼，天天背着她到处疯，两个小人儿也不觉得累。
　　这不，春儿正趴在棋儿的身上，伸出一只小胖手一脸艳羡道：“姆妈写的是什么？”
　　棋儿自然要骂她的。林惠清含笑看他捉回春儿的手环在自己脖子上道：“笨蛋，别乱动！小心跌成丑八怪。姆妈写我的名字呢。”
　　春儿咬住指甲，委委屈屈：“姆妈，我也要上学。”
　　上学？现在家里不比往前了，耀祖为人胆小怕事，做官的时候没收过人家一两银子。这十多年，全靠自己出嫁前的积蓄生活。养活两个孩子，谈何容易呀？马上又要有第三个孩子，耀祖最近身体都不太平安。只能委屈春儿了，当初收留她时答应了亲家要给她好日子，可没想到……
　　林惠清充满歉意地抚摸宋春的头道：“春儿跟棋哥哥学好不好？私塾都是臭小子，会欺负春儿的。”
　　春儿抓住棋儿的头发低头问：“都跟土蛋儿一样吗？”
　　棋儿一晃脑袋，没慌掉：“嗯，都一样。别去了，我散学回来教你。跟你说别薅我头发，笨蛋春，快松手！啊！头皮掉了……”两个小人儿打打闹闹，跑远了。

　　一年后。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
　　长松荫庭，风日清美。
　　我时独游，不逢一士。
　　谁欤棋者，户外屦二。
　　不闻人声，时闻落子。
　　纹枰坐对，谁究此味。
　　空钩意钓，岂在鲂鲤。
　　小儿近道，剥啄信指。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春儿，这就是东坡先生的《观棋》，棋儿和枰儿的名字就是从这里得的。还记得不？”林惠清一边给王枰改衣裳，一边跟宋春说。
　　八岁的宋春哄王枰入睡，轻声默道：“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是独游，不逢一士。谁鱼棋者，户外聚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房里。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五老峰前……”
　　林惠清叹息，春儿记性这般好，只一遍就记得九成。若是当初发过蒙……可惜家道中落，耀祖……耀祖也去了。林惠清鼻头发酸，不敢再想。
　　听得王枰鼻息渐稳，宋春轻声问：“姆妈，这诗真好听，比小曲儿还好听。”
　　林惠清强笑道：“东坡先生的诗词首首皆好，幼时我长兄林樨日日给我念这些东西哄我睡觉。哄得我睡了，他才好与二哥去玩。不过，父亲却不喜欢。”
　　“这么好听的诗，谁能不喜欢？”
　　林惠清陷入回忆的面容变得年轻起来：“我父亲说，人人都道苏轼词曲大气磅礴，豪放清新，又能体怀民生疾苦，乃不世之才；我看不过书生意气，幼稚有余，深刻不足。……”很久没提起以前的事了，没想到还记得，连父亲当时的不屑也还一清二楚。
　　回想当时，父亲道：“苏词总道世道艰辛，仕途坎坷。却不知不世之才，无论太平盛世，抑或动荡人间，总能奇峰突起，秀立天下，何惧君上昏乎明乎？”又叹：“苏词易得，奇才难寻！千百年来，只张子房一人傲视群雄，无人能争其锋。退而次之如高宗构之秦太师桧，一十九年专宠不衰，也几无人可及了。……”
　　林惠清笑容里写着那段时光的温馨：“有一次大哥又想诱我睡觉，没想到他念着念着，自己倒先睡了。这时父亲寻来，抱着我问大哥念什么睡的这般香甜。我说《观棋》，父亲当时点头道：苏词只这首尚可。”
　　笑容变得恍惚。其实她当时只有五岁，能记得住什么？只是那天父亲不同一般的温和慈爱，像刀子一样把那一字一句刻在她年幼的心里，以致不久后家中的异变、父兄的下狱、她与母姐的流放之旅……都没能把当时情景磨灭。
　　宋春听得入神，问道：“后来呢？”
　　林惠清慢慢道：“后来啊，我就有了你棋哥哥。我第一次把他抱在怀里，突然想起父亲和大哥，就从他们都喜欢的《观棋》里，给你棋哥哥起了这个名字。”
　　宋春也睡了，还有一条裤腿没改完。林惠清拿剪子挑亮油灯，油里映出她苍老的容颜。自己已经三十七岁了。岁月悠悠度过三十年，父亲、姆妈、大哥大姐长眠地下三十年！还有二哥，他现在是生是死，在哪里呢？
　　三十年说起来漫长，其实如此短暂，一转眼，往事就风流云散。还记得什么，恐怕都忘了吧！父亲的模样，姆妈的模样，兄姐们的模样，都被时间磨成模糊的字迹。
　　留下来的，是大哥温和的笑容，伴她夜夜入睡；是姆妈冰凉的身体，再不能给她温暖的温度；是大姐不甘受辱跳河自尽前凄厉的目光；更多的，是二哥充满力量的声音：“柠儿，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这个声音，伴着她走进红袖招，伴着她忍受毒打，伴着她初次接客，伴着她名满北平。
　　这个声音，支撑她走完十四年青楼生活。不堪回首的日子，走得痛苦艰辛。所以廿一岁的时候，正值别人的青春好年华，她阅倦了世间百态，已经累了。
　　有一日，每晚只饮一壶茶的王耀祖，一反常态点她的牌。矮胖的人本来就爱出汗，那天更是大汗淋漓。他喏喏说虽然自己相貌丑陋又官小位卑，但是真心想与她赎身，共度余生。她突然想起父亲、大姐和二哥。
　　面容绝美、仪表堂堂如大姐、二哥又能怎样，充军路上引得押解官兵垂涎三尺，大姐要做贞烈的名门之后，一死了之；剩下幼小的二哥为了保护自己，堂堂男儿，也不得不沦为那帮粗野官兵的玩物。相貌丑陋好啊。
　　威风如张子房秦太师又能怎样，最好的下场是急流勇退，在山野间画地为牢，在不问世事；若是想不开放不下，精心钻营，一朝身死，不仅前功尽弃，更要挂上千古骂名，想来也知，秦桧遗臭岂止万年？父亲总还是想不开。官小位卑好啊。
　　于是第二日，北平勾栏红袖招过气头牌娇蕊，急病身亡。第三日，昔正二品户部尚书林坚林固远之二女柠，改头换面，成为北平布政司从七品都事副理汾阳王耀祖之妻，林惠清。

作者有话说

　　发一个老番外，看过旧版的亲不用看了，我一个字都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