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之镜》小X自Z

2、重生

　　这一场曼陀罗花引起的回忆，要追溯到十年前……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人死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我是暗恋一个男生的，所以我很希望即使要早逝，也要能够死在他的怀里，凝视着他的面庞，看着他眼中的泪水，视线逐渐模糊，逐渐黑暗，然后在他温柔的轻吻中告别这个世界。
　　那一定很凄凉，但对于我来说确实最完美的选择了。
　　但是，那个男生并不知道我喜欢他。我一直是单相思。他的女朋友很美，光芒完全将我笼罩在黑暗中。
　　我以这双眼睛所看到的最后的世界也不是他心碎的面孔，而是几个陌生的戴着口罩的医生。我的眼睛逐渐看不清，那个医生手中的麻醉针筒逐渐靠近我，我合上了眼睛。
　　都说死后没有知觉，死后没有灵魂。但是又有谁能够亲身体会过那个未知的世界，然后返回人间告诉我们彼岸究竟发生了什么。都说那边的曼陀罗开得很美，但我没能见到。
　　我一直对传说中的黑色曼陀罗有一种奇怪的执念。
　　那年看到报纸上说南方某山中盛开黑色的曼陀罗，我兴奋地昼夜睡不着，翘了课，瞒着父母，买了隔夜的机票直接飞了过去。但是孤身一人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遇到的麻烦远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做错了车，差点被抢劫，最后赶到山中的时候，又因为重感冒在山下的小医院里住了几天。仅有的旅费花掉了不说，最让我心痛而无奈的，是只能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卧床不起，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曼陀罗凋谢。
　　从那时，我就时不时会莫名地想，对于我这样一个类似朝圣者的信徒，上帝仍旧不许我看到传说中的冥界之花，是不是因为在我离世的时候，铺满我眼前道路的全都是怒放的曼陀罗。
　　那红色如同血丝，蓝色如好似姬魅惑，黑色仿佛死神的召唤——每一个曼陀罗花中都会居住着一个要以血浇灌才能复生的精灵。我怀疑我的血能否唤醒如此多的芸芸众生。
　　我来到的这个世界没有声息。不想书中描写的那样遍是黄泉花，或是盘旋着手持镰刀的厉鬼，或是有着结束相恋之人一生牵挂的孟婆。我来到的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荒芜远胜沙漠。
　　独自在这个世界呆了好久，呆到自己忘记了如何说话，忘记了自己甚至会说话。
　　就在我即将迷失的时候，胸腔中反复注入了一股生命的力量，一个声音反复响起，但我听不清楚它究竟在说什么。
　　但幸好，我不曾忘记我是谁。于是，我才明白，死神不要我。我只是在生死缘之边走了一遭，然后又默默地落回到了这个沉重的世界。
　　起初，我的视线十分朦胧，眼皮沉重到全身的力气集中于此依旧挣扎不开。或许当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辨世界，不分天地。但我的目光终究被世间琐事所扭转，变成了我曾经最厌恶的样子。我再睁眼，觉得眼球被强烈的光线刺痛。
　　我看到了日夜守候在病床边的身影，母亲和父亲那苍老而痛苦的表情。母亲掩面而泣，我想的到这些天她究竟掉了多少眼泪。我看到父亲一次有一次将面巾纸递给母亲，然后强忍住眼泪转向床边。我张张嘴，或许嘴唇并没有动，但我的确尽力了。我试着想要发出声音，我想要叫他们的名字，我但什么都听不到。那一刻我真的好害怕。我明明是有意识的，但是这个世界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突然想，若是此刻他们在为我举行葬礼，棺材中的我明明有意识，明明看的到他们，明明还有呼吸，只是因为我无法发声，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就要将我活活埋葬。想着，我仿佛真的嗅到了腐烂的泥土味，那泥土中有着无数微生物的尸体，有着不知多少前人的尸体，而我自己也即将被安放在他们当中。我浑身冷汗，双手一抖，那电脑屏幕上的心率突然高了一下。
　　“啊……她……她刚才动了一下……”父亲一步跨到我身边，拉住我插满针管的手，轻轻摇动我的肩膀。母亲一下子俯下身来，握着我的另一只手，轻轻唤我的小名。
　　“蓓蓓。”
　　我听见了母亲声音中的颤抖，我想应她一句，但我做不到。我微微眨眨眼睛，可怜的父亲母亲立刻欢喜地泪水直流。
　　“蓓蓓醒了，蓓蓓终于醒了！”父亲狂喜不已，他当真手舞足蹈起来，好像一个老孩子，就好像母亲为他新生了一个孩子。
　　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是重生了。

　　像我这样心脏置换手术成功的例子并不多，我先天心脏就不太好，说是动脉瓣闭合不严。尤其是在那次被飞驰的汽车撞倒在地，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愿意提供心脏的捐献者，并且手术奇迹般成功，我就好像是那个天佑之子。我开始有点相信老天还是会眷顾一些人的。我或许就是其中一个。
　　住在医院的时光很快又很慢。我基本都在睡觉，但是不管睡多久，睁开眼还是呆在医院里。一个月过后，医生已经检查不出什么异状，连排斥现象都没怎么发生。医生那看我的眼光即惊奇又欣慰，更多夹杂了一点难以置信的怀疑。我暗自祈祷不要因此把我当成什么医学标本或是实验对象。
　　我快要出院了。
　　父亲过来扶我下床走走。我又闻到了他身上微微的焚香味。从我出事的那一天，他就没少去寺庙烧香祈福。父亲是坚定地无神论者，但是在最心爱女儿的生死关头，心灵慰藉还是更重要一些吧。
　　经历次大劫，母亲老了许多。原本保养的很好的她现在脸上满是沟渠，就像田野间的一道道交错纵横。但是看到我日渐康复，她舒心了不少。
　　我的朋友陆陆续续来医院看我，带来的水果和零食我都没法吃，但身边有人关心的感觉远胜过吃掉一个可爱多。印子好像很担心我的学业，但又反过来安慰我说我的成绩好，补一补就好了。但是再怎么补，我留级已成了事实。
　　有一个人没有来。他没有露面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虽然已经不是我原来的那颗心脏，但还是绞痛不已已。
　　我一遍一遍劝自己，人家凭什么来，他跟我不熟，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一个名字，知道我发生了事故，动了大手术，住了院。
　　其实过去的三年，只是我一人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关在自己的遐想中。我想过会有一天，他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你喜欢了我这么久怎么不来告诉我。那样我就会眨着眼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然后他说，因为我也喜欢你。然后他会拉起我的手，不管我是不是羞涩不已，不管我愿不愿意，就这样拉着我走下去。然后在我的某一个生日，手捧着鲜花单膝跪在我的面前，给我戴上戒指，半强迫半哄人：“嫁给我。”
　　我把头蒙在被子里。看来想象中那一幕幕情景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我的想象太细致，连他穿着什么颜色，什么样式，袖口的纽扣系没系上我都设想地一清二楚。或许正因为这一切都在我的想象中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现实之中就没有了发生的必要。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的心脏已经是另一个人的了，我不应该带着别人的心脏为自己曾经所爱的人而心痛，这样的话，这颗心脏原来的主人也不会幸福。毕竟，要捐献出自己的心脏就需要天大的勇气，谁有希望获得这颗心脏的人日日夜夜悲痛流泪。
　　是的，那个曾经居住在我心脏中的人已经随着我那颗被摘除的心脏消失不见了。现在的我胸腔中盛放的是另一个生命。就算是为了那个素未平生的人，我也要好好活。
　　我突然想到古人那些理论可能完全是错误的。我已经亲身证实了。倘若心脏真的是人思考的源泉，是人们思维和情感产生的地方，现在的我为何还会这般痛苦。
　　我长嘘一口气，不能再任由自己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