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阡陌流苏

2、记忆

　　十七年前，我三岁。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温度也刚刚好。妈妈抱着我，爸爸穿着运动装，他平时很少穿的。幸福快乐的一家三口，周末约定去儿童公园玩。那是我第一次去儿童公园，一切都显得新奇而美妙，我看见了海盗船、摩天轮、过山车……当然，那时我并不认识它们。我一直都很开心，一路上咿咿呀呀地叫着，“爸爸，哈，爸，妈妈妈妈。”或是拍拍我的小手，然后咯咯笑着钻进妈妈怀里，不理爸爸，因为他老逗我。
　　可是，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走散了。我只记得我一直在看摩天轮，那个大轮子慢悠悠地转着，心想它为什么不转得快一些呢？我没有哭，我好像并没有发现爸妈不见了，直到有一个陌生人抱起我，他身上脏兮兮的，我想挣脱他的怀抱，但我没有那样做。本来我要哭的，但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他眉心的那条垂直的凹痕，很深的凹痕，如果把眉头皱起来，应该会更深吧。我伸出自己粉嫩的一根指头，嘟着嘴去触那一条痕迹，他并没有躲开，任由我触到它。我很开心，手舞足蹈，就像小小的心里满足了一个愿望。
　　我听到他在跟我讲着什么，但我只是咯咯笑着，自顾自地玩耍，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高兴。他把我举过头顶，骑在他的脖子上，在人潮中走着。我的视线一下子开阔了，原来天地那么宽广，原来风景那么令人神往，我沉浸在温暖的阳光和空气中，人潮的喧响仿佛那一刻在我的世界里变得静谧无声了。
　　“宝宝，宝宝，妈妈在这里！”谁在叫我，视线随声音而去，我看见妈妈焦急地在向我挥手，脸上挂满汗珠。很快，我就来到妈妈身边，被她紧紧抱在怀里。那个刚才送我过来的男子，见我妈妈已找到我，就要离去。我不许，伸出我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嘴里叫着，“伯伯，伯伯。”妈妈看得有些惊讶和不解，这时爸爸也赶过来了，同样是满头大汗的。“是这位先生把宝宝送回来的，你快谢谢人家。”妈妈对爸爸说。爸爸过来摸摸我的头发，亲了亲我的脸颊，过去和那位先生交流。我看见爸爸拿出一张白色的纸头要给那位伯伯，但伯伯没要，好像还有些生气，转身便走了。“伯伯，伯伯。”我急得在妈妈怀里一直动，拼命要跃出怀抱，去抓住伯伯，但伯伯越走越远，一点点在人潮中消失。“伯伯。”“哇”的一声，我哭出来，把爸爸妈妈吓了一跳。“宝宝乖，不哭了。”爸爸给我擦掉眼泪，可我依旧在哭，任他们怎么哄都没用。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只是感觉像是一个亲人离我而去，永不复见，心里顿时空空的，涩涩的。
　　很久很久，我才止住哭声，到底有多久呢。爸爸妈妈带我去医院做了一个全面检查，怕我出事。结果当然是没事。于是，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会梦到这位伯伯，眉心有很深的凹痕，这可能是孩子的世界里接触的人事物太少的缘故吧。直到一年以后。~~~~~~~~~~~~~~~~~~~~~~~~~~~~~~~~~~~~~~~~~~~~~~~~~~~~~~~~~~~~~~~~~~~~~~~~~
　　一年后，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也是我一天中最为快乐的时刻。因为这时暑气差不多已散尽，在屋子里关了一天的我可以去外面跑一跑，玩一玩。
　　这天，我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奔驰在风里，妈妈都追不到我。渐渐地，我的脚步慢下来，有点累，越走越慢。在烈焰般的凤凰花树下，我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的心里掠过一丝欣喜，果然，“伯伯。”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真的，真的是他！我好开心，跑着迎向往我这边过来的妈妈，“妈妈，伯伯在那里，快去快去。”伯伯，哪个伯伯。看着妈妈一脸的惊奇，我把她带到了伯伯面前。
　　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男子，妈妈有些不忍，他看上去比一年前更落魄了。“先生，你还好吗？你还记不记得我，还有我家小女？”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这小丫头后来没丢过吧？”“再没有了。”妈妈也笑了。我去拉伯伯的手，“伯伯，去宝宝家里玩，宝宝把澡盆让给你洗澡。”他笑着想来摸摸我的头，一下又看见自己的手脏得很，缩了回来。“看先生的举止言行，绝非泛泛之辈，不如去家里小坐片刻，顺便洗个澡，换身衣服。说来，您也算是小女的救命恩人，当时一来慌乱，二来先生又不告而别，还没找机会报答先生呢。”妈妈温柔地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今日听夫人一席话，就算做谢过了吧。家里就不去了。”伯伯拒绝。
　　“这怎么行，小女也算是与先生有缘，您就去家里坐坐吧，就当了我们一桩心愿。”妈妈依旧相邀。他们四目对视，后又意识到了什么，都不好意思地笑笑。而我，正用双手使着吃奶的劲来拉伯伯，身体倾斜得差点贴在地上。这时，我看见爸爸从不远处走来，赶紧喊道：“爸爸，在这里。”还未说罢，急急跑过去。爸爸一把抱起我，朝妈妈那边走去。
　　“怎么了？”爸爸问妈妈。“岩，你瞧他是谁？”爸爸这才转过去，看到了伯伯。“是你，去年的事真要好好谢谢你，也怪我当时一时性急，以俗待之，实在对不住先生了。先生若不嫌弃，随我一同去喝喝茶，聊聊天，可好？”伯伯还未作答，爸爸已将我交给妈妈抱，然后拍拍伯伯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向前走了。走了几步，忽又转过身来，对妈妈说，“葭，晚饭不用等我了，我应该要迟些回来。”“好，你们放心去吧，我带茗儿回家吃饭去了。”说罢，转过来又对我说，“茗儿乖，跟爸爸和伯伯说再见。”我伸出手向他们摇了摇，又将手放在唇间，嘴巴一吸，发出“啵”的声音，“再见，拜拜。”我又笑得很开心。~~~~~~~~~~~~~~~~~~~~~~~~~~~~~~~~~~~~~~~~~~~~~~~~~~~~~~~~~~~~~~~~~~~~~~~~~
　　晚间就寝之前，爸爸打来了电话，听他与妈妈的对话，意思是今晚不回来了。妈妈将电话拿到我耳边，“茗儿，爸爸要听听你的声音。”我对着话筒叫了一声“爸爸”，爸爸很高兴的样子，嘱咐我早点睡。妈妈又把电话拿了过去，说了几句后就挂了。
　　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妈妈在旁边哄我睡觉。“妈妈，你今天陪宝宝睡好不好？”我恳求妈妈。“好，妈妈陪你。”说罢，在我旁边躺下来。可能是妈妈睡在旁边的缘故，那晚我早早入睡，睡得很好。可是，半夜醒来，我叫妈妈，却没听到回答。我在床上滚到那一边，把床头灯打开。咦，妈妈去哪儿了，难道回自己房间去睡了？可她说好陪我睡的呀。我跳下床，赤着脚走到妈妈的房间，但房门大开，里面没有人。那妈妈去哪儿了，她不要我了吗？突然我看见三楼的书房透出隐隐的光亮来，哈，妈妈一定在那里！我悄悄走上楼梯，不想惊扰妈妈，赤着脚又使我的脚步变得更轻。
　　三楼的那个房间因为带着阳台花园，所以就被妈妈当做了书房。天气温暖的时候，或是群花遍开之时，妈妈就叫人把桌子抬出去，在阳台花园写字画画，有时还品茶。为此，爸爸每每看到奇花异草，都有弄些回来放在阳台花园里，还找花匠来辛勤打理。可妈妈说，花草是要长在真正的地里的，有天有地，才能长得好，长得繁茂。阳台花园终究悬空，不是真正的土地，奇花异草自不必种，种些常见的时令花束就好。于是后来，那些奇花异草都种在了楼下的大花园中，由花匠打理，阳台花园种了平常的鲜花，妈妈自己打理。当然，有时她也会去请教花匠师傅，兴致好时，也会叫人搬桌子去楼下，临摹那些奇花异草。
　　妈妈在我心里，是一个温柔且神秘的女人，我还太小，不懂，但爸爸那么大了，仿佛也猜不透。
　　我站在书房的门边，透过门缝往里瞧，妈妈果然就在里面。此时，她正临帖挥毫，从我的角度看，只见毛笔走势和她紧皱的眉头。深夜临帖，还那么不高兴，妈妈，是怎么了？
　　“谁？”妈妈看见门边的光线闪动，有些紧张地问。我推开门，叫声“妈妈”。“茗儿！”妈妈有些惊讶，“你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妈妈，你不是说和我一起睡的吗，这么我一醒来，你就不见了？”我撅着嘴，有些生妈妈的气，明明是她不对！妈妈笑了，但笑得不甜，那种笑我从来没见过，很淡，很落寞又很无奈的感觉。她将毛笔搁在笔搁上，走向我，然后蹲下来，“茗儿，妈妈睡不着，过来写写字。没有陪你，是妈妈不对，妈妈和你说对不起。”她和我说对不起，我有些讶异，“没关系。”这时，她笑得很甜，抱起我往二楼走，“好了，妈妈陪你去睡觉，再不离开宝宝了，好吗？”“好。”字还没吐清楚，我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妈妈笑出声来。~~~~~~~~~~~~~~~~~~~~~~~~~~~~~~~~~~~~~~~~~~~~~~~~~~~~~~~~~~~~~~~~~~~~~~~~~
　　由于昨晚这么一弄，我和妈妈早上很迟才起。等听到响动，睁开眼睛，发现爸爸正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俩。我跳起来去搂他的脖子，“爸爸！”而妈妈看了他两眼，翻了个身，拿被子把头蒙起来，继续睡。我放开爸爸脖子，反身去摇妈妈，“妈妈，妈妈，快起来，快起来。”妈妈拗我不过，“好，好，不要摇了，就起来了，起来了。”
　　阿姨早就等在了门口，于是进来，拿着我的衣服抱着我出去了，留爸妈在我的房间里说话。被抱出房门，走过一段廊子，我就看到伯伯坐在一楼的客厅沙发上，“伯伯，伯伯。”边叫边斜着身子指引阿姨往伯伯那边去。
　　伯伯见是我，站起迎我，复又抱过我，笑着逗我。阿姨在一旁拿着衣服，有些为难，“小姐，快穿衣服，要着凉的。”“伯伯穿。”“好，伯伯帮你穿。”说罢，放我站在沙发上，帮我穿衣服，手法相当熟练。穿好后又帮我洗脸。~~~~~~~~~~~~~~~~~~~~~~~~~~~~~~~~~~~~~~~~~~~~~~~~~~~~~~~~~~~~~~~~~~~~~~~~~
　　爸妈这时正在房里说话。
　　“听阿姨讲，昨天半夜里你还去书房练字了，怎么，我不在睡不着吗？”欧阳岩抱着妻子，温柔地说。
　　“也不完全是这样，昨天心里也不知怎的，烦得很，于是去书房练练字，排解一下情绪。”“是我忽略你了，对不起。”他在妻子额上印下一吻。“孩子都那样大了，你还这样讲，我没什么的。对了，你和那位先生昨晚真的谈了一夜吗？”“也没一夜，谈到凌晨，太晚了，怕回来吵到你。”“你想把他留下来吗？”“是呀，昨天与他相谈良久，发现他确是个人才，所以想让他和我一起管理公司。”“决定了吗？”“想听听你的意见。”她笑笑，“公司的事，我向来不插手的，你决定就好。你认准的人，不会错的。我只是在想，这样一个有才识的人，怎么会弄得这般落魄，这其中会不会还有别的故事？”“你说对了，确实有故事，他——”
　　“好了，我要去看茗儿了，他的故事你不用对我讲。他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曾帮助过我们的人，我能做的也不过致谢而已，如果你觉得留下他会对公司有帮助，或者这是你向他致谢的方式，那就照你想做的做吧，我没有意见的。”说罢，她起身去了盥洗间。欧阳岩坐着等她。~~~~~~~~~~~~~~~~~~~~~~~~~~~~~~~~~~~~~~~~~~~~~~~~~~~~~~~~~~~~~~~~~~~~~~~~~
　　等两人一起下楼来，伯伯正带着我在客厅玩。“阿丞，你一个人在外漂泊了那么久，现在在我这儿，就当是在自己家，不要客气。”爸爸说得豪爽。伯伯也不扭捏，“好啊，那我就不跟你客气，既然有机会让我重新开始，我定当尽心尽力，把公司做出个样子来。”“哈哈，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两个男人不知何时变得这样熟识了，而我，只是在一边不停地在叫“阿丞，阿丞”，因为我觉得这两字很好玩。妈妈把我抱起来，认真地说，“小孩子家真没规矩，大人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好了，跟阿姨去吃饭吧。”说罢，把我交给阿姨。我本也只是觉得好玩，听妈妈这么一说，便再不敢这么叫了。爸爸看着我离去的身影，转过头对伯伯说，“阿丞，这小丫头和你有缘啊。”“哈哈，是啊。”伯伯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