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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青瓷安 ...

  •   时光就像流沙,从指间轻盈地流洒而去,不知不觉间便已销声匿迹。
      或许是佛梦的启示,三千世界,因缘际会,所求何其难,失而复得又不可寄望,唯有莫失莫忘一途。沈清安此后便继续跟家里死扛,就是不肯与赵靖云分开,撑着撑着竟就又撑到了学期末。
      11年的6月,照例是X美的毕业季,这一年的毕设展依然是学校最受重视的展览和大学城最受瞩目的文艺活动。在此之前,沈清安已经参观了全国各大美院不少毕设展,有的是以学习交流的身份,有的则是兄弟院校同学和朋友的邀请。一般来说,都是她一个人随便背个包坐个火车就过去了,偶尔有机会,她便会拽着赵靖云一道去,笑说是武汉行的回礼。

      同龄人的作品在主题、媒介、载体、技法、跨界合作各个方面都有可圈可点之处,给了沈清安很深的触动,启发她的思考,也剧烈地掀动了她蓬勃的创作欲望。
      比如跨界合作。Y美的一个毕业生的毕设主体仍然是油画,扎实的学院派功底,高明度低纯度的优雅配色,米黄和蓝灰是主色调。题材是俯仰可见的家居场景,环境很安静,连阳光照射窗棂都显得格外温柔,风吹窗帘的节奏也特别沉缓。爷爷奶奶偎依在一起,他们睡着了,但墙上的钟表一直在走,滴滴答答的。不远处是持续旋转的仓鼠跑步机。
      作为附属部分的钟表和仓鼠跑步机是真正嵌入油画的机械实体,估计是与工科生合作的作品。作品名为《时间》。沈清安看过后,第一时间就产生了“无论作为主体的人是什么状态,时间永远坚持着自己的步态,绵延不绝地流淌消逝着”这样的想法,当然作品的解读远不止这一种。作者在作品简介里说,这是她每次去爷爷奶奶家就能看到的场景,总是有一种无言的触动,所以把它这样表现出来了。沈清安觉得,画面和机械结合得很和谐,作品展现出了一种内吸力和延展性,能在平淡中迸发出触动人心的深远力量。

      比如创作媒介的变化。有个毕业生的作品并不是画在画布上,而是画在白底蓝边的方形手术盘上的。一长列手术盘上画着各色医疗器械,虽然用的都是极其科学精细的写实手法,但毕竟是油画表现,看得到,摸不着,有种亦真亦幻的观感。作品主题是《疾病与拯救》。
      作者在简介里写到,自己患有慢性胃炎,长期出入医疗场所,每次看到手术器械都有种很奇异的感受,是那种既害怕又依赖的矛盾心态。由此想到现代人对生命力丧失的恐惧和对医疗的期盼和依赖心理。
      沈清安晚上回去跟赵靖云通电话,还特意探讨了这种心理。赵靖云说这能很好地解释普通民众对医疗机构和医务人员的矛盾态度:普遍觉得一旦患病不得不进入医疗环境求助于医护人员时,就有种羊入虎口的恐慌,又有种妙手回春的期待。对医务人员也本能地带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敌对似的恐惧,又在恐惧的同时反复给自己洗脑,以接受服务的主人翁心态来给自己壮胆。说到底是对自己的生命不能自主的恐慌,以及对某种程度上执掌了自己生死的医生有所依赖和迁怒。如果此时不能建立良好的医患关系,医患之间不能彼此信任、互相交托,局势就会变得紧张,一旦出现医疗事故或是医疗结果并不理想的状况,矛盾就容易爆发。
      赵靖云说国内医患关系紧张,医疗环境危机四伏,是应该多做反思的。国民应当了解基本的健康保健和医疗科学,总体素质必须有所提升,避免盲目仇视、无理苛责这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悲哀状况;医疗改革则必须首先做到能让患者信任和安心;医生更要平衡心态,树立高尚医德,不被患者及其家属的负面压力反噬。最重要的是提高个人业务素质,只有本身技术过硬,才能尽量减少失误,救死扶伤,责无旁贷。

      比如视觉主题再发掘。有位毕业生画了个500×350的油画,一只横躺在地、指爪耷拉在侧翻的肚皮上、身长5米的死耗子,皮毛都是猩红的,一撮撮被血水和油膏凝结在一起的毛发太写实,简直不忍直视,在不容易被注意的角落里,伫立着一个人的背影;还有一个300×200的大尺幅,古典派的黑底色,半身像,身着白色衬衫的少年面对面地与骷髅在对话,双方都是两手外摊的姿势。虽然画面和构图并不复杂,但这样的尺幅,这样简单粗暴的视觉冲击,不得不说是非常震撼、非常有表现力的。
      沈清安通电话时也跟赵靖云聊到了人体解剖的细节,说自己以前也很怕这种直白的骨骼和血肉等肢体的观察和表现,但为了打下扎实的基本功,也着实硬着头皮画了不少骷髅,骨骼什么的最难画了,现在也画的不算好。血肉是从来都是粗糙处理,红色系稍微调调,按层次涂完就算了。
      赵靖云居然也很耐心地跟她分享了一下自己的成长历程。说自己在B大的时候,刚上解剖课那当儿,每天都一坐在饭堂里就对着餐盘发呆,肉类的肌理看一眼就反胃。回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泡到洗衣桶里,花两倍的时间洗澡还觉得自己身上一股子福尔马林味;在护理学院做助教的时候,由于男生实在太少,总是身先士卒地背尸体,晚上睡觉的时候,居然梦到自己整个人浸在福尔马林里,但是自己淡定得很,已然麻木了;有段时间,医学院的实验室改装,宿舍楼架空层临时改建成停尸房,他们这种楼层低的简直每日每夜地睡在太平间上;后来又被安排去实验室值班,一个人跟一堆尸体器官同处一室,一开始也瘆的慌,后来又睡了大半个月的好觉,导师把他睡觉的枕头拆了给他看,枕芯是用以人的胫骨为主的人骨充塞而成的。从此再也无所畏惧。
      赵靖云说,医科生多有客观理性的科学态度,不会对没有生命的尸体器官产生多余的联想,摈除实验对象和自己本身同为“人”的联系,切断基于同情心和同理心的情感带入;且大多数医科生都有无神论倾向;更重要的是,他们笃信自己做的是拯救生命的事业,又何惧魑魅魍魉?

      如此,沈清安在这些毕设展中得到的最大启发,就是必须投入思考,让作品生动而深邃,其间可以使用各种形式,但形式必须服务于内容,不要让技巧挤压了艺术表达。

      回来后的一两个月,沈清安可以说是完全沉浸在了毕设的构思里,旁的倒都无暇顾及了。整个人的情绪只有三种状态:兴奋、沉静、焦虑。
      沈清安对自己的作品其实还没有什么切实的想法,主题还未确定,风格和材质的选用也是一片空白,她是茫然的,却又能真切地感受到有什么在迅速地膨胀着、成长着,孕育出雏形来。一如初孕的胎儿一般,处在不知性别形貌的混沌状态,却又切切实实地开始孕育了,自发自然地生长着,甚至急不可耐地开始胎动了。

      她知道创作的冲动已经先行了。
      她总想画点什么,做点什么,可她并不知道要画什么,做什么。她常常在这种不可抑制地冲动驱使下兴奋不已,莫名其妙地就拿起了笔,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只是执笔伫立在画架前发呆,她甚至连该怎么画第一条线都不知道。然而她并不甘心,往往到了最后又徒然地做起了日课,人体、肖像、色彩练习、将自己拍摄的照片作为原始素材开始二次创作等等。这种最熟悉的基础练习是种本能,无需思考,信笔而来,只有这时才能稍微排遣一点那种无所适从又宣泄不得的焦躁感。因为,她总算还是画了点什么,不是吗?

      这大概是所有创作最煎熬人的时段。
      无比想写文学作品却什么都写不出来,满腹不甘地转而写日记和书评的作家;极想拍片却不知道拍什么、怎么拍,最后百无聊赖地随便拍了拍窗外的摄影师;特别想做研究却一直找不到课题,最后只能悻悻地蹲在图书馆翻各种毫无关联的文献的学者。也许他们能懂这种满腔热情却找不到宣泄口,无从排遣、憋闷不已的无力感,和死活都找不到表达的载体和途径的焦虑感。

      可是创作的欲望与日俱增,日以继夜地缠搅着她,叫她寝食难安。
      她甚至开始梦到杂乱的色块,毫无头绪的线条,诡异的空间分布,姿态万千的人物……。她需要一个主题来统领这一切,让他们构造起和谐统一的新世界。
      画什么好呢?
      画什么好呢?
      ……
      画什么好呢?

      直到有一天,赵靖云陪着她画画,坐在沙发上翻明信片。
      沈清安瞥了一眼他手中那一摞明信片和书信,道:“你寄给我的明信片里,景德镇那套最好。”
      赵靖云点点头,把那几张明信片抽了出来,这是套自制明信片,原片是他自己拍的照片,从古巷到元月花灯,从灯市到青瓷作坊,右下角用行楷写着三个字“青瓷安”。他说过起这个系列名的初衷:“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青’字,都带着一个‘安’意,扣着景德镇的主题,这不挺好?”
      景德镇到底与S州气韵同出一脉,都带着宋明遗风,又因着古巷和瓷都的特色更具有知名度和代表性。沈清安顿时觉得亲切,且以其敏锐的艺术嗅觉,捕捉到了景德镇作为创作素材得天独厚的素质和条件。
      她突然道:“我知道画什么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青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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