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做羊眼圈的匠人》十二平均律

1、1

　　这座老城里有一个制造羊眼圈的情趣商店。
　　周边城镇的商贩都到这家商店来订货，所以，如果勤勤恳恳地经营，这本来是个赚钱的生意，但通常每隔五六年总要换一个老板。
　　这个商店除了制造各种各样传统款式外，还用美丽透明的牛角、贵金属给风俗店的美人和有钱人家制造最精巧的羊眼圈。伙计们（因为老板从来不劳动）各凭自己的幻想和手艺，在材料上蚀雕出出色的云朵图案。如果把牛角质地的羊眼圈对着光一照，就觉得仿佛看见了日出日落时候最瑰丽的景色，红霞灿烂、絮云朵朵的天空，暴风骤雨以及其他光怪陆离的自然现象。
　　每到夏季，伙计们喜欢流动，人数减少，剩下的就显得格外珍贵，他们就受到客气的待遇。但一到冬天，大家都急着谋份差事，可供雇用的人非常多，他们就不得不屈就了。
　　这时候店老板就天天在饭桌上摆上一碟子酸菜，一抬手说：“这是鱼！”如果有个心直口快的伙计敢开口说：“不，这是酸菜！”他立刻就得卷铺盖，到冰天雪地里去流浪。一到积雪融化，草地变绿，道路可以通行的时候，伙计们就说：“这到底是酸菜！”说着就开始收拾起包袱来。即使这时候老板立刻在酸菜上加上一片火腿，搓着手说：“哎哟，我当时还以为这是鱼呐！现在仔细一看，这确实是一片火腿！不过的确是一片好火腿！”那些伙计们还是迫切地希望到外面去漫游，碰碰运气谋份好差事。毕竟他们已经被迫挤在一张双人床上过了一冬，在无数次被子争夺战中他们的肋条互相碰撞，腰身两边受冷挨冻，这种罪真是受够了。
　　有一次从南方的某个地方来了一个循规蹈矩、性情温和的棕发伙计，名叫加布里尔。他对什么事情都很随和，干起活来倒是不怕累，好像就算有人想要赶他走也赶不走似的，因而他终于成为这个商店的持久的工具，亲眼看到商店老板屡次更换。原来这几年正是多事之秋，比平常变动更大。加布里尔结束一天的忙活，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占据着靠墙的一边，拼命地把身子挺直。他甘心在冬天把酸菜当作于来吃，到了春天，又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从火腿上取下一片来慢慢咀嚼。挣来的工资，多也好，少也罢，他都存起来，一分钱也不肯多花费。他的生活方式和附近其他店里的伙计不一样：他从来没有喝过一杯酒，也不和同乡的年轻人亲近来往，一到晚上就站在大门口和来往的老人们聊上几句，有时还替他们提提重物。如果晚上没有夜班可以加，他就早早地上床睡觉去了。
　　即使是天气非常好的星期天，他也会工作到下午。
　　但是，可不要以为他像传奇故事里的角色那样永远心情舒畅地干活，相反地，他在从事这项工作时时常情绪低落。如果没有明确的规定，他在制造羊眼圈的过程中，是不会运用一丁点想象力的，所以总是千篇一律地在牛角上涂上三个一模一样毫无奢华感的圆点图案。他日夜念念不忘、长年暗中作为自己指路明星的大计划就是：把挣来的工资储存起来，等到将来有一天，这家情趣商店的老板破了产，他就把商店盘过来，自己来做东家和老板。他的一切行为和努力都以此为基础，等待繁荣发迹。
　　加布里尔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工作下去，暗地里攒下来的钱越来越多，他把这份秘密财宝埋藏在自己房间里的一块铺地的石板下面。他即使到城里的繁华街道去散步，身边也不带一个硬币。每逢风俗店的老板带着几个浮夸打扮的少年在店门口招揽生意的时候，别的工人都会拿出积攒的钱币来解解馋，他也有那方面的需求，却会用这样的方法来解决：聚精会神地跟着大家一起起哄，有时还帮相邻店铺的伙计跟风俗店老板讨价还价，眼睛没少在那些少年们裸露的肩膀上停留，最后，店老板以为他是个热心的主顾，揣掇他付钱，他却乐呵呵地节制身体的欲望，在店老板的目瞪口呆中转身走开。他自己却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在第二天听别的伙计讲他们的春宵一夜，还给他们出主意，告诉他们下次应该用怎样的姿势技巧或者用什么材质的羊眼圈。这即是他不花钱的消遣。
　　有一段时间，情趣商店里就只有他一个伙计，这种不受别人打扰的状况，让他非常安逸自在，如鱼得水。特别是夜里，他看到床上的地方很宽绰，觉得很高兴，他便充分利用这美好的时间，以弥补来日的缺憾：他不断地改换地方睡，好像有三个身体似的，并且想象床上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两个请第三个人睡觉的时候要随便些，千万不要拘束。
　　这第三个人不用多说就是他自己。
　　他自然答应了这个请求，把整整一条被子都裹在自己身上，或者把两条腿极力叉开，或者横着躺在床上，或者一阵子天真地兴致上来，在床上翻跟斗。
　　可是，有一天黄昏时候，加布里尔刚刚在被子里用手疏散完自己的欲望，老板忽然推开门带进来一个找工作的陌生伙计，并指定那人到加布里尔的房间里睡。
　　那个陌生人把沉重的背包放下，立刻就开始脱衣服睡觉，因为他一路奔波已经很累了。
　　加布里尔本正安逸地斜躺着，搞清楚状况后他像闪电一般快地翻了个身，直挺挺地躺在了靠墙那边他原来的位置上，心里想着：“他不久就会开小差的，因为已经是夏天了，这时候去漫游是很开心的哟！”他怀着这种希望，悄悄地叹了几口气，只好逆来顺受——夜间即将出现的彼此肋条骨对碰因而争吵起来进而演变成肢体冲撞的活剧，已经历历如在眼前了。但是新来的伙计，虽然也是个外乡人，临睡时却客客气气地向他打招呼，然后和他一样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地躺在了床的另一头，整个夜晚都一点没有搅扰过他，这使加布里尔惊讶极了！
　　这件稀有的事情令他心绪不宁，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新来的安逸自在地睡在床的另一边，他却整夜都没能合眼。
　　第二天早晨，加布里尔带着极其注意的神情，仔细观察和自己睡在一起的这个金发的伙伴，发现他和自己年纪相仿。而这个人向他打听起城里的环境和生活状况来，说话措辞得体，简直就和加布里尔自己在同样情况下所要讲的那些话一样！
　　加布里尔一理会到这点，就开始采取了缄默保留的态度，连最简单的事情都不愿意讲了，就像是巨大的秘密一般。但是，反过来，他却努力打听这个新来的家伙的秘密——因为老远就看的出来，这个人心里也是有秘密的，不然，他又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这样通情达理、性情温和、处事老练呢？要是他没有什么秘密企图，不打算去占什么很大的便宜，他又何必如此呢？现在他俩就小心谨慎、一团和气地用含蓄的话，委婉曲折地兜着圈子，来侦察彼此的秘密。谁都不给谁一个合理的明确答复，但是几个钟头以后，谁都知道对方不折不扣、恰恰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