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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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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余下的日子,丁仲明再也没有去找严子恩。回到学校之后,虽然一开始他给她写信,但是过了两个月,信件也渐渐稀疏下来。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懒于回信,渐渐他不再有她的音讯。大部分的时间,丁仲明在实验室和教室里两处忙碌,没有闲暇去想任何无关读书,实验,考研究生的事情。偶尔疲倦,他总是在心神开始恍惚的时候,换件衣服,沿着操场一圈圈地跑步。
他的脾气越发温和,从前常常忘记给家里打电话,现在则每个星期两次电话雷打不动。听着妈妈絮絮叨叨地说邻居亲戚的事情,对妈妈解释自己的工作,和老板同学的关系,以及自己如何锻炼身体,如何照顾生活,一应细节,说了又说,无限耐心。他也渐渐觉得,生活正像自己对妈妈描绘得那样,简单明白,天天向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一天和旧的一天没有区别。丁仲明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奔走的时候,心里明白,那些未曾浮出水面的梦想,如果自己有过那样的梦想的话,已经失去了透明的光,染上水泥的颜色-坚固,实在,沉闷。自己会有一份工作,一间屋子,也许,一个妻子,然后一生就此慢慢过去。有什么不好呢?即便是和不同的人度过,难道生活的本身,又会有什么不同?
而且,也不是没有人喜欢他。
陈敏进入丁仲明那组实验室的第一天,就指着轮候表上他的名字,抬起头来笑着问:“师兄,你有没有一个大哥,叫做伯光?”丁仲明说:“没有。我没有兄弟姐妹,这个‘仲’字,没有特别的含义。” 陈敏眼珠一转,笑得越发狡猾:“师兄啊,还好你没有大哥,还好你不姓田。”
实验室里人人都熟读金庸,听了陈敏的话都哄地笑起来,赞这个小姑娘聪明伶俐。她笑嘻嘻地,伸手拉住丁仲明的袖子,摇了两摇,说:“师兄,我瞎说的,你可别生我的气。以后,我叫你二师兄好不好?你名字里面明明有一个‘仲’字嘛,那我就叫你二师兄,好不好啊?”
丁仲明看着她一脸坏笑,自以为得意的样子,淡淡地回答:“好啊,只要你记得老板不姓唐就好。”
陈敏的脸一下子红起来,撅着嘴走开,此后跟着大家一起叫他仲明,只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才轻轻叫他几声“二师兄”。做什么项目,去什么地方,她总是粘在丁仲明身边,连他们的导师都知道她的心思,排值班的大实验,总把那两个孩子排到一起。
做实验,读文献,每天一点点地进步,一个星期一次和导师的对话,一两个星期一次和同学们踢球,喝酒,打牌直至深夜。面对看着自己眼睛就会变得异常明亮的女孩子,温和谨慎地保持距离。丁仲明努力的做着大好青年。他不是喜欢放纵自己的人,放纵无法令他快乐,有什么事情值得你狂喜,肾上腺素过量分泌?他并不知道。
他开始养成读书的习惯,而且在边上的空白处,用一支铅笔写上寥寥几个字。静静的午后,坐在实验台桌边,一面等待结果,一面读着写着。现在他有很多故事可以对别人讲了,他知道了自己喜欢读的书和不愿了解的名作家,可是能做的也不过是写几个字,然后很快忘记。
秋天过去,接着是冬天,然后又是春天。回家的时候,丁仲明发现家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改变。爸爸的衣服和杂物看不见了,可是工具箱,留言的便笺,用惯的文具都在老地方。妈妈说起爸爸来,偶尔还是会流泪,但是眉头已经开朗,已经开始关心他几时带女孩子上来,已经开始为了他和谢蔚分手追根究底。
偶尔也会想起严子恩,过去的时光变得越来越模糊,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工作或者读书。可是想来她的日子应该过得很好吧,有书看有东西吃就会满足的人,在哪里都会觉得很舒服吧。其实自己并不知道她究竟喜欢做什么,对未来模糊的日子有没有向往,对那些向往会不会执着。也许她只是自己往回看的时候,一个有一点点特别的坐标。
自己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去附近城郊采青,好像自己一路上时睡时醒,本来对那次郊游毫无印象了,可是下午阳光正烈的时候,爸爸轻轻把一个柳枝编成的圈圈套在自己头上,那青青的柳叶拂得自己阵阵作痒,又不舍得拿下来。近处是水光粼粼的小河,远处是一片片青绿的田野。远近行人很少,风暖暖地吹着,带着泥土,水,和植物的气息。回想起童年,那个下午的情景,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却一遍遍重现在他的脑海里。也许严子恩,也就像是那个阳光充沛的下午,成为了自己少年时代一段稍稍有些不同的回忆。
那一年结束的时候,导师宣布有两个去英国交流一年的名额。丁仲明和另一个男生因为研究项目相关,而且成绩出色,一同被选去英国实验室工作。同组的一帮同学自然哄动着要请客吃喝。于是大家按例杀去附近的小饭店。
吃完饭已经是10点多钟,大家陆陆续续带着酒气散了,丁仲明留在最后结账。走出饭店的时候,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寒气凛冽清新,天上隐约是几点星,没有月光,最明亮的是两行街灯。他略略有点恍惚,定了定神,回头向宿舍走去,才走了两步,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前方的路灯下,转过身来向着他。
等他慢慢地走近,那个人才从灯柱下转出来,轻轻地叫了一声:“仲明,......二师兄......”
他心里微微一沉,很温和地问:“陈敏,天晚了,怎么还不回宿舍去?”
陈敏不语,两只手紧紧地互相扯着,他等了一会儿,只能先开口:“很晚了,天气冷,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有事我们明天见面再聊。”
陈敏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二师兄,我一直这么叫你,你不生气吗?”
他微笑着说:“你今天怎么了?我当然不生气,你把自己当做沙僧还是白龙马,我为什么要生气?”
陈敏抬起头来,脸上湿漉漉的,“二师兄,你还会回来吗?会不会一直留在英国,再也不回来?”
他摸出纸巾递过去,说:“一年以后我就回来,我不喜欢英国,天天下雨,没人说中文。”
陈敏像是松了一口气,声音却越发哽咽,“我很害怕你不回来,你,如果你不回来,以后,以后我不能再叫二师兄了,以后,以后我连西游记都不可以再看,以后,以后......”
丁仲明静静地等她的声音平稳下来,心里不知为何非常平静,平静得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陈敏的哽咽终于缓了下来,她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丁仲明,然后抬起手,慢慢地把他外套上的扣子,从领口开始一颗颗扣上,却并不看着他的脸,只是说:“英国,冬天很冷,雨水很冷,你穿得厚一点,好不好?”
她的指尖,擦过他的脖子的时候,带来一点冰一样冷的战栗,他听着她慢慢地说话,很伤心的口气,自己也开始觉得难过。终于伸手去搭在她的肩膀,说:“你也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年以后就回来。”
陈敏一颤,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靠在他的身上,紧紧抱着他,哭得全身发抖。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地重复着刚才的话,安慰着她。
他握着她的手,送她回了宿舍,她在门口说:“你一定要回来啊,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语气坚定。
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房间里另一个人早就睡得鼾声如雷。丁仲明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只是一阵阵无缘无故的伤心,好像是失落了珍贵的东西,又不知道失落了什么,失落在哪里。他反复的握紧自己的手,又放开,眼泪也像微微的潮水一样,涌上来,又落下去。恍惚间他睡着了,梦见自己在黑暗里摸索,然后有鸟儿温暖的羽翼掠过他的指间,倏然而去,等他走出黑暗,眼前竟是明亮的阳光,穿过高高的玻璃窗照得一室通明,只是屋子里没有那些不知模样的鸟儿的踪影。他醒来才知道天已经大亮,无怪梦有那样的结尾。
丁仲明去了英国,一年里和陈敏不断通信和电话,等到回了中国,他如期毕业,在一家研究所工作,陈敏随即也毕了业。两个人无风无浪地结了婚。他的妈妈很高兴,高兴得都没有追问他几时认识了这个女孩子,又是怎么样谈上了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