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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处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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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丁仲明的中学迎来了90周年的校庆。虽然丁仲明这一届学生毕业已久,可是正值暑假,还是有不少人回去了。学校处处披红挂彩,所幸高高的水杉上还没有缠上气球,还不像一棵棵圣诞树。丁仲明以前的教室里面热闹之极,各种年纪相貌的人出出进进。原来这个教室并不专属于他们的时光,每一年都有人在那里留下自己独一无二的回忆。
丁仲明那一届来了二十来个人。大家虽然未必相熟,可是分别已久,乍一相逢,都是无比惊喜,你说原来班级里面的一段悬案,他说当年风云人物现在的去向。都还是学生,共同的话题极多,一时间都不舍得分手,可是眼看校园里面人越来越多,于是大家往附近的小饭店里去聚餐了。
丁仲明班里的几个好朋友都来了,严子恩和她的一个朋友也来了,连丁仲明一度刻意回避的曾尚华,也坐在席间。自从和曾尚华起过一次冲突之后,他再也没有同他搭过话。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曾尚华一见到他,就走过来,放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没有去参加考试?你室友说你家里有事,要不要紧?”
丁仲明看他皱着眉头,一脸关切,不由得心里有点感动,答道:“我家里是出了点事情,我爸爸......过世了。等到开学我会回去补考的。”
曾尚华猛地一怔,停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那些考试题目十之八九不会变,两道大题目我都记得,回头写下来给你。”
丁仲明微微一笑谢他。没想到曾尚华一只手重重地拍上他的肩膀,狠狠一敲,说:“我们多少年同学了,谢什么谢!”这时有人问他们西京大学究竟如何,曾尚华立刻接口,说系里几个极牛的老师的逸事。虽然晓得物理学界牛人的人并不多,但是身边几个同学还是听得神往。丁仲明随之穿插几个笑话,引得这些人都住口了听他们两个谈论,对面的严子恩一会儿望着丁仲明,一会儿又看着曾尚华,眼睛里满是笑意。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然后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离开。曾尚华拉住丁仲明和另外两个男生,说是很久没有踢球了,一定要踢一场。三说两说大家来了精神,商量好了先去中学原来的体育室里面偷一个足球出来,然后去附近一个大学的场地里面踢球。
偷来的球踢起来总是格外有味道。加上是暑假,大学的球场空了一半,任由他们四处乱跑,几个男生又跑又喊,轮流守门,进攻,防守,你推我拉,虽然人数太少,可是还是玩得极认真。最后大家都没了力气,坐在球场上直喘气,汗淋淋的,又推来推去地赖着不肯走出去买水。最后还是曾尚华骂了一句“他妈的一群和尚”,摇摇晃晃地向小卖部走去了。
买回来的竟是冰透了的啤酒,几个人大声欢呼,抢了一通,一边喝着一边聊天。天将要黑时,还有人提议说去吃饭,架不住又有人说要先走,于是渐渐也散了。曾尚华走之前,抱起那只足球对丁仲明说:“我去还这球去,要是被那个看门的老头看见了,又是一包烟。明天我把考试题目告诉你。早点儿回去吧。”丁仲明笑骂:“你他妈真有啰嗦的潜力啊。题目要是不对,你可得请我吃饭。”
曾尚华哈哈一笑说:“一食堂,你敢吃我就敢请。”说着便走了。
丁仲明回头去拿球场边上的衣服和书包,却看见不远处的树丛里人影一闪而过。他一惊,想也来不及想,就朝那个方向疾步走去,问道:“严子恩,是你吗?”
草地发出簌簌轻响,严子恩从树丛后面走了出来。隔了大约十步之遥,丁仲明仍然可以看见她僵硬地站着,头扭向一边,低着,既像是要示威一样站定不动,又像是随时准备转身逃走。他慢慢地走过去,把声音尽量放得柔和,“没关系,只有我在这里,没有别人了,只有我在这里。”
严子恩一点点回过头来,咬着嘴唇,盯着他的脚。他几乎走到她的身边了,才很轻地问她:“你来看曾尚华,是吗?”
她的头低到无可再低,隔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抬起头来,眼睛望向空空的暮色,开口:“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
丁仲明听见这辗转的语气,心里纠结得透不过气,说不出一句话来。严子恩淡淡地接着说道:“过了那么久,我都不再想念他了。以前的事情和放过的电影也差不多了,我以为。可是今天见到他,才知道不是的,不是这么一回事。没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每过五分钟,我都想好再过五分钟我就回家,再过五分钟我就走开,去哪里都行。可是,我走不开,哪里都去不了。我只能一直跟着你们,一直站在这里。”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丁仲明,他有什么好啊,为什么我会走不开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好像是梦里的呓语,“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快一点结束吧......”
丁仲明用尽全身的力气,伸手向她的脸颊,抚摸她的头发,冰凉的耳朵,发烫的脸颊,一边控制着自己几乎颤抖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地说:“很难过是不是,没关系,不要怕,严子恩。放不下,放不下就不要放下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的,你喜欢他,那么好好的喜欢他就是。你当这是自然规律好了,不能结束,因为这是自然规律。你不能违背自然规律,是不是?别勉强自己了,嗯?别勉强自己了?”
他轻轻摘掉了她的眼镜,她侧过头,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地转动自己的脸。她的睫毛,眉毛,额头,鼻梁,一遍遍在他手中经过,他知道她没有哭泣,她的睫毛仍然柔软干燥,但是她屏住了呼吸,很久才有一阵温暖的气息掠过他的掌心。那么亲密的接触,然而他心中一片沉沉的痛,盼望了那么久,终于她走到了他身边,终于她没有转身离开。
只是一步,最后一步,最后一点点距离,却是不能跨越。她心里井一样深的痛,自己所有的安慰都无法填满。毕竟,正如自己已经明白了的:不是所有人的睫毛都一样柔软,不是所有人的掌心都一样温暖。他爱她,因此她一直可以保护他,她不爱他,因此他无法给她任何援手。
灯火初初亮起,如果此时有人经过树丛,见到他们,也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有点点古怪,却非常亲昵的情侣吧。然而,却不是。这最最接近的时刻,他绝望地看见他们之间难以越过的鸿沟,悲伤而执拗。
他在满街灯火之中送她回家,她好像惧怕在这条走过了千遍的路上迷失方向一般,伸出一只手拽着他的书包带子,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跟随着他的脚步。
在她家的小巷前,她抬起头来稀里糊涂地看着他,仍然不肯放开他的书包。丁仲明的心中好像倒进了无数锐利的碎冰屑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将手掌覆在她的手上,她像是惊醒过来,松开了手指。他轻轻捧住她的脸庞,低头向她的额头亲吻。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严子恩,严子恩,到家了,回家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女生缓缓退后,深深呼吸,脸上浮现出一个明了的微笑。
那天深夜,丁仲明醒来,夏夜燠热,不能再入睡了。他恍惚中拨了她的电话,已经关机了。他挂上电话,又拿起话筒,合上眼睛,轻声地开口:“严子恩,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