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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帖 暗砥 ...

  •   七.
      当夜圣旨宣下,左相家女公子添卧东宫,仪同东宫妃。我渐渐习惯内里生涯,始知自己甚能随遇而安。此后一连数日笼闭北殿,启彦恐我烦闷,设法取来那名琴「云韶」与我排遣。我极少言语,与他相处也不过置一壶茶,各自看书。入九月,南夏以重兵犯境,京中焦急,启彦素日协理朝政,亦不得不焚膏继晷,我与他见面更难。
      庙堂如此,内里却依旧秩序井然。藏司陆续送来菊与茱萸纹样的箱奁幔帐,织作司的袷衣与裘小褂也于昨日交收。怜安事事用心,尽力将我看顾周全,我感激这照拂,却也戒备。她目中时有悲愁,我狐疑,猜测,终究不敢问。

      侍从聚在对殿描绘蝙蝠扇,待上章殿节会时由皇帝亲手赐与诤谏之人。怜安见我来,忙携我至里隔间坐下:「画扇多用金粉,妃殿下嗽疾未愈,不可贸然进去。」
      我无奈笑道:「夫人与东宫殿下一般谨慎。」一面拾起她的柏扇轻轻展开,「用笔细致,纤烟毕现。画扇之人腕力非常。是哪一位,竟有如此好功底。」
      怜安举袖,微声道:「是药丞甄大人。大人多年来施针治病,下笔自然稳准。」她接过柏扇,小心合拢,「白鸟院宫①在世时,为我与甄大人定下婚约。」
      我颔首,却因这「婚约」二字陡生怅惘。天光转沉,转眼雨声渐起。廊上似有人走过,有人叩击障子,却是雪舟。
      雪舟空首②,将一只漆底海波纹样枕匣推至我面前:「鄔霞典侍③赠与东宫妃。今日端明殿例行诗会,典侍他日必来拜访。」
      我抱愧道:「请谢过典侍大人。」又小心询问怜安如何回礼。
      怜安只是自语般道:「典侍为卸职一事走尽门路,如今竟求到妃殿下头上。」
      鄔霞原是中丞樊明均家的大女公子,与齐内府家大公子已至谈婚议嫁,却不想禊祭时被皇帝看中。中丞家三位女公子皆清高疏朗,我并不相信她会到处行赂。
      怜安长叹:「圣上意使鄔霞接任尚侍,而既居此位,便毕生不能退出内里。中宫妒恨深重,她恐怕不易善终。」她苦笑,「当日典侍大人于端明殿曲意承欢,我却不知她如今尚有情致故地重游。」
      闻言不觉一怔,心中瞬间已是雪亮。我连忙问道:「端明殿大火——」
      怜安竟也一惊:「妃殿下说什么?」
      我只恨皇帝欺瞒,双手渐渐攥出水来,许久方不动声色道:「尚侍官秩极高,典侍大人何不答应。」
      怜安静静注视我,片时道:「这是内里。」她拨一拨炭火,名越香的味道四下漫开,「你内外映彻,还不曾领教过风雨世途。内里遍生荆棘,是你无法想见的艰辛。」
      其实何尝不知道那浮华背后的无情与无奈、抑或窳朽与怠惰。凄然笑道:「所以畏惧了。」
      她目含悲楚,忽然端正顿首道:「那么,请妃殿下以仁立足。勿效中宫,跋扈自恣,满手人命。」
      我一竖而起,胸中惴惴:「是——」思绪绞缠,终于混沌之下有了一分光明,「是青绮殿妃子④与花岚内侍?」
      怜安听得「花岚」二字,双目一黯,刹那便盈满泪水。她缓缓颔首,鬓削自肩头滑下,与一副青丝蜿蜒于柳茶色京锦衣裾间。
      我并不稔熟内里掌故,只听说青绮殿妃子极受爱重,圆寂那年,皇帝辍朝举哀,大病一场,几乎死去。而花岚内侍,京洛传闻内侍蛊咒东宫,敕赐刳腹,所生的小皇子也不知所终。
      我怯怯道:「花岚内侍蛊祸东宫,咎由自取。」
      怜安闻言双手一颤,柏扇掉落,发出意外响亮的声音。她冷笑,字字切齿:「强加之罪,何足听信!」我愈惊。怜安垂眸,言声渐轻柔,「内侍大人才色冠绝内里。圣上一心倾慕,自称是太宰家子侄,如平凡人一般与内侍赠答酬和。我那时还在内侍身旁侍奉,内侍大人性情矜重,往来书信皆由我代笔,于是我便窥去圣上许多心事。」她忽然流泪,眼中浮起娇慵的雾气,「内侍待我厚,我不忍她背负这罪名!那年七夕之夜,圣上自宴饮中抽身驾临西苑,与内侍通衽席之好。内侍生下皇子,白鸟院宫深知中宫嫉盭,早早将小皇子抱至本理寺⑤。中宫寻人不见,隔日闯入西苑,命将内侍生生杖毙。我四处呼喊无人应答,内侍在我怀里悄悄死去。」
      怜安倾身向前,不住颤瑟。她又微笑,面颊苍白如雪,窗牖开启,微光笼出她的纤弱的影子。
      「中宫母家门第衰薄,上京后为恶朝堂,中宫也煊赫不肯让人,故内里妃御鲜有出身世家者。她不许圣上厚葬生母敬慎嫔;逼迫白鸟院宫交出小皇子。明和七年,白鸟院宫亡故,将小皇子交与青绮殿妃子。」怜安意态决绝,字字落如磐石。她常常自比蒲草,我此时方觉蒲草的柔与韧,她竟兼而有之。
      「青绮殿看顾小皇子,当真一心一意、生死以之,中宫便趁其不备,将藤姬⑥缀石投井。妃子当夜落发,越年便圆寂了。」
      中宫为这权名无所不谋,竟不惜清誉,也不顾人心。这般心肠手段,我日后应当如何应付!
      我脊背森凉,斟一盏茶递与怜安,许久微声问道:「那位小皇子——」
      怜安轻轻摇一摇头,我刹那心痛。是与母亲一样的宿命,注定在这盛世的繁华中静静凋零?平生第一次感到这样一种空乏无望的悲苦,却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零雨消歇,日影一寸一寸移没西山,夕晖如流金般泼洒下来。
      「那位皇子如今还在内里。」怜安揽一揽我,艰难笑道,「中宫诬指内侍与妃子蛊咒东宫,圣上一力承担,最终以『梁嫔⑦祟恶,诵经驱度』草草了结。中宫不屈服,圣上唯有将小皇子削去品秩、囚于西苑。」
      我更怅惘:「此前竟从不曾听闻。」
      怜安缓慢饮茶:「圣上鲜少提及此事,一则伤心,二则忌惮中宫。」她反倒释然,「小皇子未必不因祸得福。出居西苑,免受攘权之害。他今年加元服⑧,极迟明年便要奉旨南下,非天崩地坼,永不上京。」
      我亦感释慰。洛东浮华千丈,却不该是他的归宿。

      外间人声渐沸,一时流云拉开门:「中宫新派了人来侍奉妃殿下。」她满眼欢喜,将一位小侍女挽进来,「这是花朝。」
      花朝很是木讷,良久才想起向我见礼。我心生怜惜,将锦裀推过去让她们坐下,然后点一点流云的额头:「云大人这样伶俐,可掌一宫事。」
      流云牵一牵怜安的衣服,咯咯笑道:「夫人,妃殿下夸奖我。」她双手相握,鬓间的银流苏与琉璃色小袖单衣衬得整个人坦直可爱。
      怜安亦笑,垂首斟茶,发丝宛然拂过我的手背,我轻轻抓住。她愕然看向我,面颊微红,姿态竟很像母亲大人。
      母亲大人。
      我又难过。手指蘸一点茶,在案上潦草写道:「离燕雨中啼旧哀。」书及最末,有人轻叩隔扇:「东宫殿下——」
      每日例行送迎本已惯熟,此下却略觉慌乱。我整肃衣裳,匆匆至中庭相迎。夜空朗澈,栀子花入夜弥香。女童自廊下掌灯,枯茶染的流苏挽系于六方漆骨上,垂曳着拂开夜色。踏歌声缈然传来,幢幢人影渐行渐近。我骋目望去,心里满是埋怨。
      雨路湿滑,为何不乘舆。启彦昨日跌伤手臂,转眼便忘记了。
      这是否是渐渐生出的亲昵?我不敢再想。惟初向我见礼,我亲自收去他的柿油伞,拢起来,交与雪舟。
      「怜安夫人方才煎了滚茶——」
      曾经厌恶惟初过分的机敏,后来才慢慢看清,即便他身负五车之学,也不过是天真而羞怯的孩子。
      「谢大人原来在这里偷茶吃。」
      纵然背向启彦,也不难想见他说这话时的模样。我要惟初不必理会,启彦轻笑,一剪花枝便无声地递了过来。
      「是白木槿。」我回过头,启彦也刚好俯身看着我。我捧起那枝木槿,这样寻常的花,并不需冒雨到端明北殿亲自折撷。「相待如何,心下清明。岂必涉身寒雨——」
      「那么,便让这寒雨停下来。」他屏退侍从,言笑优雅,却也有一分任性。
      我无奈微笑,将一方手帕递与他,而后满一盏茶。
      「今日见到相府,相府与夫人、少允都很好,不需挂念。」启彦饮茶,如无意般道:「穆少允问及你。」
      我肺腑波澜,不敢也不能答,唯有逃至一旁,轻轻卷起御帘。帘筛月影,残暑之气与暗香一并浮动,令人倍觉茫然。明日必定是晴光万里。我向启彦身侧坐下:「听说西内竹盛,要去看一看呢。」用折扇触碰他的衣袖,以不易察觉的恃爱之心央求道。
      话方一半,怜安进来架置薰笼,听到「西内」,陡然大惊,竟几乎被炭火烫到手指。我顿生疑虑,然而怜安却三缄其口,再不多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帖 暗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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